作者:与狼共轭
选自《红宝石诉》
后来,我得知这对兄妹的名字。拾垃圾的哥哥名叫弗列歇·哈利斯托克,而读书的小女孩便是雪缇妮·哈利斯托克了。那么,为了方便些,我想还是现在就用这名字来称呼他们吧。
和布洛德卡的那两位类似,哈利斯托克兄妹的父母也早已亡故了。听他们的对话,我还发现弗列歇也同样是继承了父母的事业的——只是这两份事业,那一份还算说过得去,这一份却显得牵强了不少。
老哈利斯托克夫妇——其实根本不能算老——都是害病而终的。肺结核的手伸向了父亲之后,他们竭力当得了不少钱,跑过伦敦好几家医院,又跑到伯明翰、曼彻斯特、利物浦等地,甚至到了纽卡斯尔和爱丁堡。在一个他们已经不记得名字的小镇看病时,父亲的病才开始微微有起色。然而看得出来,这所谓的“肺结核先生”可是不甘心的,因为就在全家人都盼望着一家之主赶快好起来时,母亲又病倒了。1909年冬,他们终于一同死在了返回伦敦的火车上。
当时弗列歇17岁,面临着照顾好年仅4岁的妹妹的重任。父母的过世让他不知所措,因为他连安葬的钱也没有,故而只好在家旁的空地上挖了土埋起来。他本想去一些企业求职,但结果颇为失败;又去蒸汽机厂做了会儿苦工,但是由于发生事故而被赶回了家。这时,他才开始继续父母的那番“事业”,慢慢接受了现实。
好在弗列歇得益于自小受到的教诲,没有去小偷小盗什么的,不然他最终可能会在监狱的环境里同样染上肺结核。他始终把一本整洁的《圣经》放在显眼处,经常翻翻看,背诵背诵几句发人深省的箴言,重温一下来自圣洁天堂的诫辞——父母在他儿时,就读这些话给他听了。
“乖孩子,”母亲经常对他说,“上帝在看着你!”
这句话一直约束着弗列歇,同时也给弗列歇带来了希望。上帝在看着你!你并不是一位上帝抛弃的脏兮兮的小孩。你做了好事,祂看着你;你做了坏事,祂同样看着你。你的品格优劣直接决定了你死后是应该升入天堂还是堕入地狱。
“耶和华不使义人受饥饿;恶人所欲的,他必推开。”我来的那天晚上,弗列歇为雪缇妮读《圣经》时,谈及先前母亲的教导,感慨了一番,“呵,我的小雪缇妮,你看,这是多么公平的世界!”
“可是,哥哥,”雪缇妮嘟哝着,“我们从没有住过外面的大房子!而且……而且……别的同学都还有爸爸妈妈……”说着突然要撇嘴。
“噢,雪缇妮!”弗列歇温柔地摸着妹妹的头,“别哭,别哭!”他把她抱在腿上,安慰着她:“呃,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们没有好的出身,但是上帝会根据我们后天行了哪些善,行了哪些恶,来决定我们未来命运的好坏。行了不善的人的下场总是会比行了善的人差得多。你看,哪怕对于隔壁的路易十六,他也上了断头台!”
“唔,我的哥哥,”雪缇妮抬头望着弗列歇,“我们所积的善还不够多么?”
“或许吧,不过我相信我们的命运都不会差的。”弗列歇语重心长地说,“妹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把宝石还回去,因为我们的一言一行,伟大的上帝都看在眼里啊!”
雪缇妮沉默了,依偎在哥哥怀里。而弗列歇见状,也就继续读起《圣经》来了。他读得很缓,声音娓娓动听,甚至有些抑扬顿挫。读书声只在安静的小屋子里回荡,安静的小屋子里只回荡着读书声。雪缇妮渐渐入了迷,我仿佛也要逐渐入了迷,而弗列歇,他自然早已入了迷。
我曾看见许多人都曾在手里捧过这本厚厚的书,但是我很少见过有人能真正把里面所说的奉为圭臬,而弗列歇就是其中一位。别的人,多是在读着它时忘却了贪念,却在放下它后又忘却了美德,而弗列歇全不是这样的人。唔,我这颗冰凉的宝石竟然有了些难得的温暖与感动。
这样和谐的日子仅持续了这一天。
翌日清晨,他便把我放进一个长得像补丁的口袋里,出了门。在小跑时,还不忘一只手拿着铁夹子和大型垃圾袋,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小心保护着我。
“呵!好家伙,弗列歇·哈利斯托克!你这个糊涂鬼!”他呼着急促的气,自言自语道,“唉,上帝保佑!我希望那绅士今天能经过这街区——他几乎天天走的,咳,所以他今天肯定也同样会来的……”
他跑了一段路后,停了下来。随后,便是一阵阵“嘶嘶”声——原来已经在路边拾着垃圾了。他不停地走动着,铁质容器与铁夹子碰撞的脆声伴随着垃圾袋的抖动与折叠声此起彼落,令人耳不暇接。
他一直拾了数小时,终于停下来歇息了会儿。我已经渐觉口袋里的空气热乎了,也渐渐潮湿了,更亮的阳光透射进来。我想,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吧,地上或已经比较干净了,袋子亦许是鼓鼓囊囊了。
不过他似乎一直没有碰见夏洛克,不然他会拿出我,跑上前去询问他的。又过了几个小时,我仍然呆在布丁似的口袋里,听袋子的阵阵“嘶啦”声和铁器碰撞的叮当作响。有一刻,我忽被他的两只手指夹起。他不安地看看我,将我对着快要落下的夕阳照了照,随后无奈地苦笑着“哼”了一声。天空的云增多了,夕阳的红光穿过黑压压的一片楼房,透过我红色的身体,将更红的红投在他不自然的面容上。他把我放回,将垃圾袋系好,拿去找人换了钱,随后便拎着钱袋,走回了家。
“呵!许是不巧吧!”我看出他心情很懊丧,似乎丝毫不亚于我当时被夏洛克镶在包拉链上时的感受,但是他明显在强作镇定,自我安慰着,“今天不成,那么明天或许可以……不过,若是实在没办法,那么也只能去警察局了……唉,唉!话说回来,那地方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去为好,早就有警察找我谈过捡垃圾换钱的老掉牙话题了!”
伦敦不愧是伦敦,雨不时就会降临,“雾都”的“雅号”当之无愧的。他这么念叨着,头上的阴云更多了,不一会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弗列歇不得不跑起来,用钱袋罩住头,狼狈之至。当然了,这次我被好好地保存在口袋里,比在皮包的拉链上安全得颇。
弗列歇终于回到家。他湿透了,从头到脚。他将我掏出,重新放回盒子,再把湿衣服、湿裤子脱下,挤了挤,又在室内架起一杆简陋的晾衣架,便挂了上去,随后换上薄睡衣,麻利地系上围裙,匆忙去准备晚餐。
忽而,他听见门外一阵急匆匆的敲门声。他以为是雪缇妮,赶快去开门。
“来了,我的小……”
然而,他拉开门后,却愣了半晌;而外面也没有一个金发的小姑娘走进家门。噢!门外哪里是雪缇妮?分明站着一个陌生的肥胖男人。他喘着粗气,身上淌着汗,但是穿着很体面,站姿很笔直,撑着一把黑压压的大伞,尺寸似乎很配他的体型,几乎要把脆弱小屋的墙压得“吱吱”作响。他的身边,站着与雪缇妮差不多大的一位小男孩,也大喘着气,正卖力地帮父亲扛着一台奇形怪状的大型机器——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会闪光、喷烟、发出爆破声的冒失鬼名叫照相机。
“唔,这位先生,”弗列歇见男人不停地打量他的这身睡衣,开始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请问您是来……呃,先生,您是……”
那胖男子脱下帽子,朝他九十度鞠躬,这更让弗列歇困惑了。他又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小男孩,于是那小男孩扛着照相机,也很有味道地行了一礼,说道:“晚上好!请问是哈利斯托克先生么?”
“唔,是的,我是。可是请问你们……”
“哦,尊敬的哈利斯托克先生!唔,您喊我彼得斯先生就行。”胖男人和蔼而带有郑重的面孔露了露笑,“哈利斯托克先生,我与我的儿子这次造访,是由于一个小小的请求……哈,尊敬的先生,我想您势必是一位好心肠的善人,因为您的女儿在这一方面也是一位佼佼者。”
相比之下,面对身旁站着的人高马大的体面人,弗列歇的紧张并没有因这友好的开场白而消退。他围裙后面的系绳已经被悄悄解开两次了。当彼得斯先生说完后,他愣在那儿,一时半会儿并没有回答出什么。
“唔,是这样的,先生。我和儿子只是听说,你们这儿有一个珍重的小玩意。咳,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展示一下?哦,先生,哪怕一下也是好的。”
听到这,弗列歇的手停止了不安分。他脸上的惊奇扩大了三分,下意识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但是他还是极力保持住淡定,连脸上的抽动都欲遏制住。“唔,彼得斯先生,您是指那颗红宝石么?”
“哦,正是!”彼得斯脸上的郑重倏地消失了,接下来便眉飞色舞地即兴发表了一首慷慨激昂的诗,“是耶和华那美丽的眼睛!是枯树旁的一滴红色琥珀!是维多利亚女王感动时滚落的一滴眼泪……”
儿子一脸钦佩地看向他的父亲,欣赏着他的杰作,而彼得斯早已不能自已了。实在吟不出了,他便跨进一步,四处打量整个屋子。当他望向柜子上的我时,他的眼神定格了。
“哦!就是它,就是它!”他欣喜了,脸上的皱纹笑得更加繁密而深刻,“啧啧啧,我的小宝贝!”他二话不说,上前走了几步,便要伸手去够。“哎呀!”他惊叫一声,手捂着腰,不自觉蹲了下来。儿子连忙进去,跑到父亲身边,扶他起身。
弗列歇脸色已经变了,但他始终一副欲说还休状。“先生……”他见胖男人已经直不起腰,“我说,您……唔,先生,您没事吧?我扶您起来吧。”他犹豫了再三,这么说道。我见他也弯下身子,微皱了皱眉,与男孩一起把他拉了起来。
“真是不好意思,失态了,失态了!哈,弗里德里希,你个小绅士,可别学你父亲这滑稽样!”他反反复复拍了拍身子,朝男孩喊话,又转向弗列歇,“呵,先生,失礼了。——但是,哦,天啊,我真想仔细看一看这宝贝,可以吗,先生?”
“这……”话题终于转回到我身上了,弗列歇又一次不知所措,微微低着头欲作解释,“彼得斯先生,您听我说,可别弄丢了,这宝石是要……”
“不会的!我当着耶和华、玛利亚和耶稣全家的面发誓……”他这么说着,粗手掌已经伸向了我。
“嗨!”弗列歇忽而跳起来,抢先一步,抄起我的盒子便往怀里放。在旁的一大一小都惊愕住了。“先生?”彼得斯试探着说道,“唔,我已经发过誓了,上帝在看着我们呢!”
“先生,”小弗里德里希眨了眨眼,“请您稍微满足一下父亲的需求,好么?毕竟,他是期待了一整天的……先生,请您行行好吧!”
“那颗上帝饱含慈悲的瞳孔……”彼得斯又一次抒起了情。他仰着头,双手上扬,又一次不能自已了,索性又不经意间跌坐在地上。我在夏洛克脸上都没见过如此乖张的神情和表现。
弗列歇退到一旁,也怔住了。看到这表情,他开始迟疑起来。他望着怀里盒子中的我,我也透过透明盒子望着他。呵!弗列歇,你是会把我给他端赏,还是拒绝他呢?那个穿着体面服装,想把自己的小弗里德里希培育成不列颠绅士的肥头大耳的彼得斯,此时已被我完完全全地牢笼住了,完全丧失了挣扎的能力——这无疑给你了拒绝这已经没有了尊严的人的机会。考虑考虑我吧,好家伙弗列歇!你这样一个好心肠的人,忍心看见我再度“重温”几百年来所一直遭遇的经历么?
他固然是个好心肠的人,但是,啊,真可惜,此时却做了我不想要的抉择。我看他紧皱的眉头开始松动了,却对他说:“呃,彼得斯先生,请……请您快起来。唔,您坐下吧。”他把旁边的小板凳挪到彼得斯面前,随后再次看了我一眼,停顿几秒,支支吾吾道:“那么,请在伟大的上帝面前,小心谨慎地观赏。但是……呃……请不要打开盒子,先生,隔着玻璃看就行了。”他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将我递给了那双肥胖的手。
彼得斯原本还在滔滔不绝,现在却忽而安静了下来,只顾专心地端详着我。他那专心致志的眼神,简直与查理一世端详他的皇冠雷同。小弗里德里希也趴在父亲肩上,流露出类似于雪缇妮那样的好奇。
“哦,父亲!”然而他问道,“这颗宝石,足有上千英镑吧?”
“上千英镑?错了,我的傻孩子,绅士从来在此方面没有失误。”父亲笑了一下,继续赏我,若有所思,好久才说一句,“我估计十万最低。呵,尊敬的先生,我没预测错吧?”他继而转向弗列歇。
“呃,恕我不知,先生。”弗列歇说,神情渐渐转为认真,“听我说,先生,我只是一位……呃,我并不是这宝石的持有者,我只是……只是碰巧捡到而已。我须把这宝石还回去呢。”
正当这对父子聚精会神时,门外又响起敲门声。弗列歇只好又去开门。这次没错,确实是雪缇妮回来了。
她本来要像往常一样喊一声“我回来了”,然而这次她见到了屋里的场景,不由得愣住了。
“弗里德里希·彼得斯?你怎么在这里?”她看见自己的同班同学那副模样,不禁心生奇怪,继而看见他们手上的宝石,便又不由得沉默了,做了一次深长的呼吸,望向自己的哥哥。
弗列歇似乎明白了什么,朝她微微瞪了一眼,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得了,尊敬的先生。——噢!可爱善良的雪缇妮回来了!今天的学习怎么样呀?”彼得斯站起来,将盒子交还给弗列歇,瞧见了雪缇妮,便友善地向她搭话。而雪缇妮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番。
“先生,我最后还有一件小事想征得您同意。”彼得斯朝弗列歇鞠了一躬,“我想留一张合影,和这能够带来幸运的小东西一起。行么,先生?”未等弗列歇答复,那“小绅士”便接话道:“好心的先生,我父亲连这照片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上帝之眼》……”
良久,弗列歇终于接过相机,又现场学了操作方法,最终为父子和我在一起拍了一张照。“砰”的一声,我面前闪出一个刺眼的亮点,相机上唐突地冒出一股青烟。这使弗列歇和雪缇妮都吓了一跳,雪缇妮甚至还后退了两步,掩住了耳朵,但没有投靠到哥哥身上去。
“忠实的朋友,我真须好好感谢你的,尊敬的哈利斯托克先生!”拍完后,彼得斯和小彼得斯接过相机和照片,离近又离远看了看,神色开始显出满意和激动,“噢!拍得太好了,我的伙计!我要把这张照片摆在我的工作台上。我会一直记住您的,先生。”
他摇摇摆摆地走向门,把照片放进怀里,旋了旋把手。随后,他撑起那把巨型雨伞,走出门外,忽而恢复了威严,朝小彼得斯命令道:“朝叔叔和雪缇妮同学道个再会吧!”见小彼得斯有规有矩照做了,他才罢休,示意他扛着相机走到伞底下来。
“再会,尊敬的先生,可爱的小雪缇妮同学!”听见他最后的声音和关门的响,我终于得以暂时放松下来——然而我那时并没有料到,自己其实早已沦为“哈利斯托克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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