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非村。
-01-
电话铃响的时候,何军正躺在游艇的座椅上打盹。
“几个人?一个?!好的好的,没问题。”何军嘴里应着,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他开的这艘小游艇,核载六人,一小时两千八,价格不算低,一般也只有出游的家庭才会租用。一个人?还真是少见。
他从抽屉里找出几张名片,酒店、饭店、车船租赁,大凡有可能消费的地方,他都有关系。名片送出去了,就有机会做成一笔生意,他就能拿到提成。
此外,他还会用平时捞垃圾的小船接点私活,和游艇相比价格更实惠,对他来说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重新收拾了一下船舱,摆上新鲜的水果和瓶装水,又洗了洗脸,除去夏日的乏困,何军坐在方向盘前盯着碧蓝的湖面发呆。
这片湖实际上是一个大水库。湖水湛蓝清澈,湖中散布着一千多座岛屿,故名千岛湖。其中有十几座岛经过开发,变成了各具特色的旅游项目,游客们纷至沓来,游湖、品鱼、水上运动,默默无闻的小镇一时间家喻户晓。
何军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在旅游公司开了五年游艇,每天的任务就是带着游客泛舟湖上,生活虽说不上大富大贵,好在悠闲自得,还能和天南地北的游客聊聊天、扯扯皮,也不失为一件人生乐事。
“清…风…号,就是这个。”何军的思绪被一道年轻的声音打断。
-02-
来人二十岁左右,背上背一个大包,胸前挂一架单反,T恤、牛仔裤,很常见的大学生模样。
花二千八包个游艇?
何军压下心中的疑惑,将这大男孩引进船舱。
“你好,咱们现在开始游湖,绕东部湖区经典线路一圈,途径月光岛、锁岛、爱情岛和珍珠岛,不上岛,原路返回,一小时左右。”何军的这段话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男孩子没有马上接话,一只手握着相机,一只手攥着相机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十分钟后,他往后望了望,确定已经看不到码头,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我……不想去这些岛,您……能带我去边上没有人的小岛吗?”
“按照规定,我们是不靠岛的,更何况是无人岛,不行不行。”出于猎奇心理,游客们经常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何军向来是拒绝的。
男孩子明显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他双手合十,试着说服何军:“叔,拜托拜托,我就上去十分钟,十分钟后就会下来。拜托拜托!”
看着软言相求的男孩,何军想到了差不多年纪的儿子,心下一动,便朝附近一座极小的岛开去。几分钟后,游艇平稳地停在了小岛的背面。
因为男孩子一直不肯说上岛的原因,安全起见,登岛前,何军从座位下拿出两件救生衣,各自穿上。
他可不想出什么幺蛾子。
-03-
千岛湖中的每座岛四周都砌有一圈高高的石墙,雨水多的季节,水位上升,可以防止山土流失。所以虽然是无人岛,登岛的难度并不大。长手长脚的两人迈两步就上去了。
再往上,路就难走很多。各种松柏耸立,枝条繁盛,地上更是杂草丛生,藤蔓四处趴伏,两个人必须用手攀着草木才能勉强往前走。
“我叫昝寻,乐清人。”男孩子停在一处平地。
“昝(zan三声)?”
叫昝寻的男孩子摊开手心比划。
“这个姓氏很少见啊。”但何军总觉得有点熟悉。
昝寻沉默地点点头,伸手从包里取出一枚指南针,然后面朝着南边,踮起脚尖透过树缝往湖面张望,最终选定了一个视线绝佳的位置,单膝跪地,从包里拿出一柄兵工铲就开始挖起来。
何军握住铲柄阻止:“你这是做什么?不能随便挖!”
昝寻不松手,两人一时间僵持不下。等他再抬头时,眼中竟有泪意。何军惊诧,下意识就松了力。
“叔,你知不知道,这个千岛湖,淹了两座县城。”说到“淹”的时候,昝寻明显加重了语气,甚至有点咬牙切齿。
何军当然知道,他开游艇的时候,也需要向游客讲述千岛湖的历史。1959年,新安江截流,古淳安城和古遂安城两县29万人移民他乡,库区开始蓄水。至此,两座浙西古城,连同27个乡镇、1000多个村庄、30万亩良田和数千间民房,悄然沉入湖底。
“昝?你是……”何军想起来了,这是湖下古城的一个大姓。
昝寻重重地舒口气:“60年了,我终于带爷爷回来了。”
-04-
何军找了根硬树枝,也帮着一起挖起来。两人合力,很快就挖出了一个二十几公分深的洞。
何军站起来,退到一边,看着昝寻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
他将瓷瓶朝南面举了举,轻轻地说了两句话,正伏身打算把它放进洞中,谁料,从树上蹿下一个什么东西,“嗖”的一下将瓶子夺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两人都被吓了一跳。等到反应过来,只见一个猴子站在对面的大石块上,试图打开那个小瓷瓶。
“不要!”昝寻要冲过去阻止,被何军拉住:“别追,它会逃走的。”
两人只得踮起脚尖,慢慢靠近猴子。
这只猴子很小,瘦骨嶙峋,看上去还没有成年。皮毛为草棕色,没什么光泽。它见两人靠近,警觉地把瓷瓶藏到身后,嘴巴里发出“吱吱吱吱”的声音。
“它好像是饿了。”昝寻一边压低声音说话,一边把手伸进背包,翻来翻去掏出一包花生。
猴子马上被包装袋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吸引,眼里冒出精光。
“我……把这个给……你,你……把瓷瓶还……我。”昝寻试着用手势来和猴子沟通,又用很夸张的动作打开花生的包装袋,来吸引它的注意。
果然,猴子的双眼盯着花生不放。
昝寻朝何军看了一眼,何军会意点头。
然后一颗花生飞了过去,猴子马上松开瓷瓶,一跃而起接住花生。与此同时,何军扑过去,将掉落在草堆里的瓷瓶抢了回来。
-05-
猴子将花生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咬了好几下,最后吐出一嘴磨碎了的花生壳。
埋好瓷瓶的昝寻毕竟少年心性,很快从失落的情绪中跳出来,逗起了猴子。
他故意将花生扔得远一些,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猴子便也跟着四处跳动。厉害的是,它每次都能灵巧地抓住,而且明显可以感觉到它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往往咬个一两下,完整的花生壳就吐出来了。
两人被逗笑,气氛也轻松起来。
湖面的风带着湿气,吹皱了水,吹响了跳动的树叶,阳光从树与树的缝隙间挤进来,在林间落下晃动的斑驳的影子。
唯一的问题是,猴子越聚越多了。
何军估算了一下,大概有十八只,这还没算上窝在其中一只母猴怀里的小猴崽。它们似乎都饿了。
一包花生马上见了底,昝寻又将包里所有的零食都翻出来,再返回游艇,拿了水果,但还是满足不了这群猴子。
两人试图将吃的均匀分配,但每次投食仍然会引起猴子们的争抢,那只小猴崽好几次都差点从母猴的怀中掉落。
很快,所有的食物都吃完了。望着猴子们希冀的眼神和亦步亦趋的瘦弱身影,两人只能落荒而逃。
-06-
回到游艇的昝寻显得异常沉默。
前方有一艘更大的游艇驶过,发动机激起的浪互相推挤着四散开来,等到了他们这里,尽管已经变得很小,游艇仍然不出意料地上下晃动了一下。
“当年的蓄水,一千多座山变成了一千多座岛。这些猴子守着这样的山头,到底还是失去了家园。”昝寻像是在和何军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何军也跟着叹气:“这座岛太小了,没有开发价值。如果我把岛上有野猴子的事情报上去,它们大概率会被送到动物园或者其他的保护区,那时候怕是连这座小小的山头也看不到了。”
就像昝寻的爷爷,在临去的那些天里,嘴里一直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古城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接下来,昝寻又在小镇呆了几天。品尝了千岛湖里捞上来的七斤重的胖头鱼汤,参观了比较有名的几座岛屿,划了皮划艇,坐着热气球俯瞰了整个湖区,又随着何军的垃圾船去了三次野猴岛。
连续几天的喂食,猴子们已经和两人很熟了。只要船一靠岛,它们便会从各处赶来迎接,倒是省了他们上岛的功夫。
而每次他们的船一开,野猴子们也会目送他们走远,然后快速蹿入,隐没在绿色的林间。
但昝寻终会离开,因为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乡。
他不知道的是,何军并没有把野猴子的事情报上去,而是说服了开游艇的同事们,每次带客人游湖的时候在野猴岛停靠十分钟,给它们投喂些简单的零食。久而久之,去野猴岛喂猴子成为了一个特色的旅游项目被保存下来。
只是,每次喂完离开,看着游客们欢笑的脸庞以及野猴子们转身回去的落寞背影,何军总是会想起昝寻的那句话:这样的代价到底值不值得呢?
他的身后,游艇激起的浪拍打着堤岸,发出声声低回。他知道,很快,平静就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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