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烟蔓草（4）

4.

熙来终于如愿以偿地上班了。他给远在扬州的堂哥打电话，刚入职场，他十分兴奋。他想提前感知职场的乐趣。堂哥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进入工厂的第一天，看着偌大的工厂，李熙来背影抖动了一下。那一刻他如临深渊，代班给他说的话，他似乎也没听见。他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工厂中的工人，看着那些工作在一线生产线的人们，熙来眼神空洞。工厂中的人大多穿着破旧的工作服，洗得发白，人们仿佛机器一般蠕动着时光，时光不曾流逝，人却已然苍老。

虽说，江北大地已经到处拉起横幅，给熙来印象最深的就是“凤还巢”，“学习苏南、赶超苏中、崛起苏北”等横幅。但在这个工厂中，熙来见到最多的仍然是泯然众人的中年人。熙来没怎么见到年轻人，从他进工厂的一刹那，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

熙来带着眼镜，头发很长。一幅文绉绉的样子，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个青年应该刚刚参加完高考。人群中有人感叹，有人叹息，有人庆幸。

熙来仿佛听到人群中有人议论，“咦，读了书也不过这样子，幸亏我孩子没有继续读下去。”

“你看这孩子还带着个眼镜，书没读成，还把眼睛弄近视了。哈哈哈......”

“这家应该没少花钱吧，穷人还学别人读书。哈哈哈......”

“你看那，带着个眼镜怎么打工。哈哈哈......回去一定要给我孩子说，学得不好，可千万别把眼睛弄近视了，我可丢不起这个人。哈哈哈......”

时间往前推，流年好似水，人情仿若冰。

那年熙来刚参加完高考，父亲回家给水稻除草。水稻田中，邻里都问熙来考得怎么样，熙来父亲淡然一笑：“成绩还没下来，还需要耐心等待呢。”

后来在集市上偶遇熙来的舅妈，寒暄几句，熙来大舅妈笑吟吟地说：“这下熙来要打工了吧。”

熙来大舅妈幽然一句话，让熙来的父亲在夏日里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那年的夏天湿热，那年的阳光毒辣，那年的亲情淡薄。

熙来皱起眉头，怒视着周围，一言不发。这时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人从工厂后面的办公室中走出来，那群妇人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仿若六月的太阳般灿烂，照到人身上却让人浑身刺痛。

一个面容慈祥的妇人凑近熙来身边，她告诉李熙来那个人是车间主任，下次见到他一定要主动打招呼，在这个厂里一定要学会做人。你还年轻，一定要好好珍惜各种机会。

车间主任走路仿似有一阵风，他很瘦，很高。狭长的身影到达的地方，所有人都向他点头哈腰。他走到熙来跟前，一旁的妇人全都涌上来，争着和主任搭话。一边搭话一边推搡熙来。小伙子，你快说话啊，这是车间主任。

熙来略显青涩，拘谨地说了句：“主任好。”仿若夏日蚊蝇发出的声音，主任冷漠地盯着熙来，径直从熙来身边经过，没有回答。熙来的脸红到了耳朵根，那一刻，熙来的自尊心一文不值。

“抽屉货。”一旁妇人盯着熙来小声嘀咕道。

“带个眼镜就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吗？”另一旁的妇人故意提高了分贝。

“这就是个废物。”说话的是围着看热闹的保安，“我儿子虽然没上过学，但是比这个‘眼镜’活套多了。”一旁的人也都跟着说笑，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熙来只假装没有听见，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角。被压下去的衣角，形成一个窝窝，久久没有平复，仿佛通着熙来的血脉。

熙来硬着头皮走到自己的流水线，带班随便给熙来分了个师傅，师傅拿出一个鞋子状的模具。熙来这才弄明白，这个厂是生产皮靴的。师傅拿着蓝色的鞋套，套住靴子模型，熙来看了一眼，心想不过如此。

他拿过一个模型，想着刚刚嘲笑他的人群。要强地熙来死死地盯着靴子模型，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现，他想要证明自己，他要给那群嘲笑他的人点颜色看看，他要证明自己超强的学习能力。他拿着模型跃跃欲试，脑海中幻想着他套完鞋套之后，刚刚讥笑过他的人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臆想中那些对她嗤之以鼻的妇人都给他热烈的掌声，他竟然露出了满脸的笑意。

“李熙来，你想啥呢！”熙来被一声怒吼拽回了现实。熙来脸色一阵惨白，手一滑，一不小心将模型砸到了脚上。伴随着一声惨叫，熙来从梦境中醒来。周围的人哄堂大笑，熙来蹲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熙来鞋都没来得及脱，师傅就大声呵斥道：“你他妈干啥呢，做梦日逼——想美事呢？”

师傅就是师傅，连骂人都要用歇后语。

“真是干啥啥不行。”人群中混着这样的感叹。

李熙来第一次听到这么低俗的脏话，一边忍着痛，一边忍着笑，底层人的谩骂就是那么的通俗易懂，熙来想起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生动形象和极具张力。

熙来站起身来，忍着痛，继续起来给模型套上鞋套。早上那个面善的妇人悄悄地对熙来说，这些鞋套是计件的，一件是5分钱。你好好干，一天也能挣50块钱。熙来腼腆地点了点头，熙来的目标是这天挣够50块钱。

晚上回到破旧的厂房宿舍，熙来蹲坐在河边，紧紧地盯着河水。父亲问熙来感觉怎么样，夏夜的风吹拂着熙来的脸庞，熙来突然很难过，突然就很悲伤，悲伤仿似逆流而来的河。高中三年的麻木不仁，在那一刻全都苏醒过来。

熙来不知道为什么生活那么苦，为什么从小到大一直被贫穷包围，贫穷像一把绳索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为什么曾经成绩那么好，也不敢在人前张扬。

为什么明明喜欢很多东西，却要口是心非地说不喜欢。

为什么别人的青春都是那么的光芒万丈。

自己的青春却是荒烟蔓草，

像了无生机的荒芜墓地，

只能定期回头缅怀一下。

很多年后，李熙来甚至不敢回忆那一段往事。

那时候的他敏感、惶恐、渴望、害怕、期待、欣喜，像极了一个小姑娘年少时的欢喜。

那时候的他明明很喜欢你，

却偏不和你说话。

爱是沉默，

也终将死于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