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二首:《式微》与《错误》。
第一首《诗经•邶风•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这大概算得上是《诗经》里最简短的一首诗了。大约因为简短又朗朗上口的缘故,深得吾心。特别是现在上班路途遥远,往往摸黑才到家的时候,我心里总是会忍不住地念叨几句。
关于这首诗的主旨,毛诗序说,“《式微》,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也。”讲的是国事,但我更愿意纯粹地把这首诗解读为家事,是在long long time ago,没有手机、没有网络且又不是人人都能养得起飞鸽的时代,女子等候良人归家时的一种自问自答:
“天都黑了,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来?都是为了君王啊,要不然怎么还要餐风饮露呢!
天都黑了,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来?都是为了君王啊,要不然怎么还要灰尘仆仆呢!”
有点埋怨天黑良人不归,又有点担心良人养家太辛苦,但说到底,都是一种牵挂。
与此类似的是《王风•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两相比较,同样表达的是牵挂之情,《式微》中的女子更为克制、拘谨,《君子于役》中的女子更为唠叨,也更接地气一些。或许前者是养在深闺无人识的贵女,后者是勤于操劳家务的民女?
日光之下无新事。无论时光如何变幻,等待是人类生活中永恒的主题。如果等待有了圆满的结局,那自然很好。只是,这世上有多少等待最后成了一场空呢。关于征人,人们常感叹“古来征战几人回?” 其实,再想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就会觉得生在一个和平年代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
第二首郑愁予《错误》
诗名很不起眼,但根据诗意把诗名翻译成那句“感谢你,赠我空欢喜”,大家是否觉得更亲切一些?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不读到最后一句,大概会以为这是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俗套故事:“我”从江南走过,遇见一位佳人,可是她有喜欢的人,正痴痴地盼着那人归来。所以她对我心扉紧掩,拒绝接受“我”的情意。“我”则失望以至悔恨不已,想着为什么要来江南啊,真是个错误的决定啊。
读完最后一句,才发现剧情大反转,原来这是一个路人甲(当然是有文化的、温柔的路人甲)的内心独白:这姑娘啊,喜悦时的容颜娇艳如莲花,在得知真相的一刹那,却瞬间灰败,如花枯萎。真抱歉我只是个路人,尤其抱歉我的马蹄声让你空生欢喜。(细思下,我想这故事肯定是发生在江南的某个不知名小镇,平日里来往的路人,尤其是能有座驾的路人不多,否则,那等待的姑娘早就日日空欢喜到麻木了。)
全篇到最后才出现“归”字,却还加了个否定的前缀。多么残忍的真相!对于那位听见马蹄声而狂喜推窗的姑娘来说,原本内心有多欢喜,此刻内心就有多悲伤。
所以,大家都看出来了,郑先生不仅是好诗人,也是讲故事的行家里手。整首诗用倒叙的手法,将一个令人叹息的故事讲得令人心碎。把诗倒过来读,意思就很清晰了:
三月的某一天,无雨,“我”骑马路过一个江南小镇,马蹄踏过小镇铺满青石的街道,发出“哒哒”的声音,闺房里的佳人以为良人归来,忍不住内心的雀跃欢喜而推窗,却发现不是自己等的那个人……于是佳人失望地关紧窗扉、拉严窗帘,独自在房间里悲伤。而“我”呢,有一日从江南走过,看见一个如莲花般娇艳的姑娘,在一刹那盛开又凋谢。
好吧,我发现这样也仍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隐隐中我似乎觉得那个打马走过的男主角(对,升格了,不是路人甲),在一刹那心动,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这个时候,听周杰伦的《青花瓷》应该很应景(原谅我犹如野马脱缰的思维)。
对于诗中的佳人来说,是“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是狂喜雀跃时“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是失望至极时“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对于诗中的“我”来说,是“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
而对于故事的结局来说,是“在泼墨山水画里,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如果最后场景被定格成一幅水墨画的话,歌词中的“你”既是画面上看不见的那位在暗处独自哭泣的佳人,也是画面上看得见的那位骑在马背上神色怅惘的男子,被隐去的是他蓦地填满胸臆而又无处寄放的情思。
是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不知所终,一往而殆。
其实,开头二句,便已注定这是个悲剧的故事。
首句开门见山地说“我打江南走过”,只此一句,便引人思绪万千、浮想联翩。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江南”本就是个容易让人产生无限惆怅而又无限向往的词。“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飞”,这是丘迟说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这是杜牧说的。“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是白居易说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这是韦庄说的。“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这是皇甫松说的。“春风又绿江南,明月何时照我还。”这是王安石说的。如此美好!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越美好的,往往越脆弱。
“打”字让我们知道男主角是骑着马出场的,也埋下了伏笔。自远地而来,才需要骑马,所以听见马蹄声才会以为是远方的人归来,才会引发“错误”。
第二句出现了“莲花”的意向。除了周敦颐眼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洁外,“莲花”更多的时候还暗喻着爱情。“莲”谐音“怜”“恋”。如果说从汉乐府“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中尚难看出端倪,南朝民歌《西洲曲》就非常坦诚地讲述的是一个女子思念情人的故事: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说到马与花,有没有一种恍然的熟悉感?你看,一开始诗人就在暗示我们,这只是一场走马观花的相遇。岁月不惊,红尘依旧花开花落,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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