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启程
晨光照在绸缎般的太平洋海面上。不过这光滑而起伏的波面很快被滚滚波浪撕裂开来。
“快看它!”飞旋海豚们互相招呼着,“跟上去游,能省力气!”
随波而来的是一艘科考船,船身赫然印着“光城一号”四个大字。它是光城海洋大学的骄傲。在中国乃至世界学习海洋生物的学生们,往往会梦见自己登上这艘见证了许多次科学远征的船。
从前,刘帆也做过这样的梦;不过这次他的梦成真了。他作为光城海洋大学最优秀的海洋生态学博士生之一,在导师的推荐下,参与了这次科考的鲨鱼研究项目。
“我从小,就喜欢把天空看成大海。在墨色的晚上,我希望看见背着星星的鲸鲨从乳白的天河游过。当天空变成浅海的颜色的时候,我想看见云彩化作高翅真鲨的流线型身体,缓缓随风巡游。
是的,在所有的海洋生灵中,我最爱的是鲨鱼。
但是我知道,也许鲨鱼并不想看见我。因为我的族群中有人憎恨他们。有人觉得,自己是鲨鱼喜欢的食物,鲨鱼是海中可怕的魔鬼。我很难过,鲨鱼承担了人们对于大海的恐惧。
人们恐惧鲨鱼,所以人们要把恐惧带给鲨鱼。可是,我连自己的那种恐惧都战胜不了,又能做什么呢。”刘帆合上了自己的日记本,转向窗边。
他看见,船边有一群飞旋海豚在跳跃。他们略浑圆的身躯时而隐在澄澈的微波下,只差几寸就擦破光滑的洋面,时而一跃冲上天空,抖开那平静的海面,把细碎的浪花落在身后,在空中灵巧地翻转着,如同跳给大海的华尔兹,快速而繁复的翻转没有丝毫差池,划出一道流动的桥。人们还在期待着下一次旋转时,他们却已经回到了湛蓝下面,只剩荡漾的余波和清脆的哨音回荡在海面上,好一群烂漫的舞者!
“飞旋海豚,愿你们永远这么快乐。”刘帆凝视着这海洋的精灵,而他研究海洋哺乳动物的朋友们已经在对海豚们进行录像,并记录他们的体长和性别,以及今天遇见海豚的经纬度。
但是这群海豚里,还有一个异样的身影没被人们注意到——也许是因为她始终没有露出水面换气,也许是因为她的妈妈尽力挡在她和船之间。
妈妈叫她小蓝。
不同于体型圆润、背部灰黑色的飞旋海豚,她有着修长的流线型身体,青蓝色的背部映衬着海面下的阳光,泛着蓝紫相间的流光。当遇见没见过的东西时,她总是靠得特别近,撞一下,柔韧的身体灵活地巡游,用各种感官感受它的电波和振动。如果那个东西格外奇异,她就会直接冲上去咬一下,大大的黑眼睛显得格外有神,在牙齿触碰的瞬间,她就会合上一层半透明的薄膜保护眼睛——刘帆等人管它叫瞬膜,这是真鲨科的鲨鱼们保护眼睛的特有结构。
是的,小蓝不是飞旋海豚,她是一只大青鲨。她马上就要成年了。从小,她就知道自己和妈妈不一样。她也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自己不是海豚,妈妈却总是不回答,只轻轻触碰她的吻部,“小蓝,我们去跳跃吧!”当飞溅的浪花擦过小蓝的身体,她就忘了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而是尽情拥抱大海。
她不如族群里的海豚聪明,也不如他们跳得好,但是她永远是最开心的;她有可口的鱿鱼、灯笼鱼和沙丁鱼,有朋友——虽然只有一个,有爱她的妈妈,还有让她游弋的大海,她有什么理由为了“我是谁”这样大的问题和那些讨厌她的海豚而使自己苦恼呢?
不过,妈妈最近似乎有些忧愁,就连和小蓝等人一起围猎灯笼鱼群的时候,都时常让猎物溜掉。小蓝虽然不善于察言观色,但也感觉到了妈妈的失神。她想让妈妈开心,就让妈妈和她一起比赛跳跃,甩得掉水珠,却甩不掉妈妈忧郁的神色。
她唯一的朋友——族群里的另一只海豚海霞也关心地问,“小蓝,你妈不大好啊。。。”
“是的,我妈最近不大对劲,可是我问不出来怎么回事。我该怎么让她高兴起来呢?”
“年纪大的海豚们总有事情不愿意告诉我们的。不过这也不是问题。你假装睡觉,你妈叫你你也不理,坚持几次,你就能听到她和别的海豚的谈话了。也许你就可以找到答案。上次,我就是这样知道那个神经兮兮的风潮为什么只抢我的鱼的。”
“可是我不想偷听我妈和她朋友的谈话。”
“那样的话,你就没办法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小蓝看着海霞,半天没说话。半天,她绕着海霞缓缓游动,“我只做这么一次。我一定会帮到她的!”
傍晚,一次围猎结束后,妈妈试着招唤小蓝。小蓝缓缓游动着,眼睛仍然大睁着,却没有了那一贯的好奇的神色,也不理会妈妈的召唤。这看上去和其他生活在远洋的鲨鱼们睡眠的姿态一样——和生活在浅水区的亲戚不同,他们为了避免沉没,不能停止游动,只是让部分大脑休息,只有控制运动的部分仍然活跃,保持躯体游弋运动。
“这孩子,今天捕猎太累了。算了,让她好好睡吧。”妈妈苦笑了一下,跟在小蓝身边游着,准备在她偏离族群方向的时候轻轻把她推回去。
一条海豚绕到了她们旁边。
“看来小蓝已经睡了,她在你身边一向睡得很死。姐姐,我今天需要和你谈谈。”
“我。。。还有事情,我得看着小蓝不要被海流带走,我们哪天再讲,好吗?”
“不,你已经推脱了很多次。再这样下去,你只能让自己越来越难受。”
“有些事我自己会想好的,但是现在我真的有事。”小蓝的妈妈快速浮到水面上呼吸,把妹妹甩在下面。
“这样不行!我不是在烦你,我这是为了你好。你难道看不到,你已经什么样子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真的认为自己是在对她好吗?”她的妹妹开始焦躁地用吻部碰撞她的侧身。
妈妈停了下来,目光投向深邃的海底。
“对不起,妹妹。但是,我真的狠不下心让她走。。。你也知道的,她,不会像远洋的鲨鱼那样生活,因为她从小一直和我们一起。我也不知道怎么教给她那样的生活方式,我不是鲨鱼。。。”
“所以你要拖延到什么时候?你也知道,除了你和海霞,族群里其他海豚都非常讨厌她。就说黑流吧,她就被牛鲨还是大白鲨咬过,她对小蓝什么态度你不知道吗!以前小蓝体型小,别人还可以忍着;现在,她越来越大,别人能不感到威胁吗?现在他们是看你的面子;将来,如果你回归大海母亲那里,他们还是会让小蓝离开的,你不清楚吗?”
“也许那时候,小蓝就可以自己生活了。。。再说小蓝也有朋友啊。”妈妈的声音却有些嗫嚅。
“朋友?她的朋友难道可以为了她——一条鲨鱼——冒着被驱逐的危险和所有的海豚斗争?再说,即使她能留在这个族群,难道她能找到伴侣吗?你难道真认为,她,能是海豚吗?”妈妈的妹妹目光变得十分凌厉,就像盯着被围攻的灯笼鱼那样。
突然,妈妈冲到了自己的妹妹面前。
“别说了,我都知道!我之前就想过,狠狠心让她自己闯荡,可是每次我想说,我的喉咙都像被卡住了一样。一来,从没有谁能教给她远洋中鲨鱼的生存方法,二来,外面的鱼越来越少,奇怪的东西越来越多,她该怎么活?好,我知道这一天是免不了的,可是我真的不忍心就是现在!我从没有想过把她变成海豚,我比你更希望她成为一只真正的鲨鱼!我也在想怎么做。你没有当过妈妈,这感觉你不懂!”
小蓝再也忍不住了,她开始快速游动。这一阵激起的水流惊到了两只海豚。
小蓝的妈妈用警示性的目光看向妹妹。
“我们。。。把小蓝吵醒了。”一阵尴尬过后,妹妹讪讪离开了。
第二天傍晚,飞旋海豚们发现了一个灯笼鱼群,准备开始进食。他们跳起了复杂的舞蹈,围成了牢不可破的罗网,无数滚滚涌动的水泡和矫健的身体打碎了水下晃动的夕阳,把灯笼鱼群困在里面。鱼群如同旋风中的片片落叶,越缩越紧,海豚们开始默契地分成小组,轮流冲入滚动的鱼球中大快朵颐。但是小蓝和海霞并没有加入这场狂欢。
“小蓝,你真的想好了吗?”
“是的。我会自己去穿越大海,我要在一年之内成为真正的鲨鱼。妈妈她舍不得让我走,我就永远不能学会怎么当一只鲨鱼,她也就会一直难过下去。所以我想好了,我现在就出发。”
“可是你有计划吗?你要去哪里,你独自面对两脚生物怎么办——虽然我们跟着他们的怪物游可以省力气,但是单独面对他们谁知道会怎样。还有,你自己怎么捕猎?你想过这些吗?”
“你很聪明,可是你干嘛总是把没有发生的事想得太多?那样的话我就永远走不了。即使我真的遇到两脚生物,也一定会有办法的。”
不远处,海豚们的哨声已经发生了改变,他们在点数人数。小蓝隐约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她看看海霞,毅然别过身子。
“再见了,海霞。请告诉我妈妈,我会去自己学习,成为能在大洋中生活的鲨鱼。”说罢,她奋力摆动尾鳍,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远方。不一会,那青蓝的背影就像一条入海的河流,融入了无尽的蔚蓝。
2. 潮汐
四周都是无尽的蔚蓝,偶尔传来座头鲸的低声吟唱,不过那是在很远的地方。小蓝看着澄澈的碧蓝变成浓厚的深蓝,看着墨色侵吞水下的余晖,却怎么也找不到的足够的食物;习惯了和海豚群一起捕猎的她,即使通过游丝般的气味找到零星的鱼群,也很难捕猎成功。
但是,最可怕的还不是隐约的饥饿。她有时还会觉得,海霞和妈妈还在自己身边,但是当她想和她们一起跳跃的时候,却发现这片蔚蓝中只有自己和洋流的声音。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像水母一样偷偷蛰着她。
“我不能回去。我要学习成为独自生活的鲨鱼,这样妈妈也会高兴的。没关系的,即使找不到鱿鱼,我自己也可以先见识不同地方的蓝色,每种蓝色都是不一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若隐若现的食物气息传来。她振奋了许多,转向了气味最浓的方向,一边游,一边屏息凝神地注意气味的变化。
当她到达气味的源头的时候,却没看见想象中的鱼群,那景象令她大吃一惊——那是一片宽大而破烂的物体,像一群粘连在一起的水母触手,在海面随波起起伏伏,却没有水母的优美,只有水母的致命;任何纠缠于其中的生灵都会在养育自己的大海中丧命。这是一张废弃的流网,被太平洋上的数十万艘渔船之一所抛弃,一路漂流。
这张网上,不但有数十条已经不再动弹的小鱼,还有一条正在挣扎的长鳍真鲨。人们也叫她远洋白鳍鲨。这是个年轻的女孩,和小蓝年纪相仿。她灰色的背部泛着微微褐色的光彩,吻部比小蓝浑圆许多,背鳍、胸鳍和尾鳍末端也十分圆润,边缘是鲜明的白色,强健的尾鳍奋力摆动着,激起的水流却越来越弱。小蓝通过吻部的电感受器——洛伦兹壶腹,可以感受到她心脏起伏断续的电流。
“不。。。请别咬我,求求你。”她瞥见了小蓝。小蓝却没留意到她微弱的声音。
这是小蓝自己生活一个月来第一次看见鲨鱼,一阵莫名的亲切涌上她的心头。她现在不愿意看见任何鲨鱼在自己面前停止呼吸,回归大海母亲。她看着那条鲨鱼摆动的尾部,不再犹豫,咬住网比较薄弱的一侧,左右晃动,终于撕开了流网。那条鲨鱼猛地一抖,惊讶于突如其来的自由,开始缓缓游动,大口吸入海水补充氧气。小蓝吞下了从流网上掉下的一条小鱼,然后游向了她。
“嗨,你好点了吗?”
那女孩略略迟疑地看着小蓝,靠近了她。她感受到了小蓝有力的心跳。看着小蓝澄澈的大眼睛,她还是吞下了一条从网上掉落下来的鱼。
“谢谢你。可惜我现在没什么力气,不能捕到什么吃的感谢你。”
“没关系的。认识一下吧,我叫小蓝。”
“嗯。。。我是潮汐。抱歉我不能再耽搁了,我要现在出发。”潮汐转过身离开,向南边转去,却又折到了北边,尾鳍变化着摆动的方向,似乎迷失了方向。
“潮汐你还好吧?我一个人也很孤单,我没什么去处,我们一起走吧!这样我们就都不孤单了,我也可以向你学学怎么在大海里活下去。”
潮汐的瞳孔陡然变大了,她吃惊地望着小蓝。
“你。。。要和我一起走?对不起,我们天生就习惯独自行动的,除了有时候领航鱼作伴。。我很想报答你,但是一起走的话,真的不方便。。。”潮汐很清楚,虽然大青鲨有时候会按照同一性别和体长结成群,但是他们也会独自行动。为什么这个女孩会害怕孤单呢?她摇了摇头。虽然她自己走也有不愿说出的困难,但她仍然习惯独自前行。
小蓝失望地看着对方。
“真的不行吗?”
潮汐打量着小蓝;小蓝是女孩,作为鲨鱼,她理应比潮汐以前遇到的雄性大青鲨要体型大,但是她现在却那么瘦弱,看起来自己也不善于捕食。
“那好吧,我自己走。不过你要注意别老是迷路,找准了方向再走。”
小蓝的身影逐渐变淡了,她乌亮的眼睛却浮现在潮汐脑海里。潮汐的心里涌动着一阵风浪,那张流网的碎线漂过了潮汐面前。
“不。。。她救了我,我不能。。。何况,以前。。。”
潮汐用尽力气追上了小蓝。
“抱歉。我和你一起走。不过,请你不要嫌我反复改变路线,我也没有办法。”
“啊,谢谢你!以后我们就一起游了。不过潮汐,你到底怎么了?你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你的。”小蓝很关切她。
半晌,潮汐叹了口气。
“不知怎的,我的导航系统从去年开始就越来越不好了,现在,我很难找到正确的长途迁徙方向。。。”
小蓝用吻部轻轻触碰潮汐,试着安抚她。潮汐决定说出自己的心事;虽然认识不久,但是她的直觉提示她,把事情告诉小蓝,就像告诉大海一样安全。
“但是,我必须要赶路去远方的一片海域,很多成年的长鳍真鲨都会聚集在那里。我刚刚成年了,我想在那里遇见一个健壮的男孩子,完成生命里的重大使命。但是,因为导航的问题,我现在很难找到那里。。。”
小蓝突然眼前一亮。
“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可以带你去的。”小蓝妈妈的族群曾经经过那片海域;那时,妈妈指着远处那成片的柔韧而矫健的身影告诉小蓝,那是长鳍真鲨。小蓝过于好奇,偷偷溜出族群,近距离看那些鲨鱼到底是什么样子,还被妈妈狠狠责备了一顿。
3. 标记
在两个女孩忙于寻找食物的时候,几百公里外,科考船上的一些“两脚生物”却在寻找她们。
“喏,小刘,定位仪调节得怎么样了?”唐教授问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他是光城海洋大学的海洋生态学教授,也是本次科考的鲨鱼项目组组长。
“我最后测试了一遍定位仪,信号发射功能很稳定。我要再测试一下微型水下摄影机,看看画面广角和清晰度。”刘帆把报告单递给了教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半是因为熬夜调试装备,一半是因为激动。
教授看了看报告单,十分满意。
“我们的计划没被耽搁。我们这次很有希望给至少十只长鳍真鲨装定位仪和摄影机,从而找到太平洋中部长鳍真鲨的求偶场所之一。时间很紧。明天就上小船,投放饵料,寻找目标。如果顺利,你可以给第一只被标记的鲨鱼命名。”
刘帆再次看了看这两个小小的仪器。他很清楚,微型水下摄影机是人类的另一双眼睛,安在鲨鱼的背鳍上,可以从鲨鱼的背部视角进行拍摄。这个水下摄影机已经经过了改进,可以每隔一段时间就把画面实时传递给研究者。而定位仪装在鲨鱼的背鳍上之后,就可以在鲨鱼每次靠近水面的时候,把实时的经纬度传递给研究者,这样研究者就能画出被标记的鲨鱼的旅行线路。
小蓝并不懂什么叫经纬度,不过她很清楚该带着潮汐到哪里去。但是现在,她感到胃部在抗议。
“运气不错。这附近有鲭鱼,我们跟上去。”潮汐捕捉到丝丝新鲜的气味,顿时精神一振。
不久,鱼群的影子从深蓝中隐隐浮现出来。小蓝听到潮汐的心脏在强劲地搏动。
“我们一起去吧!”小蓝兴奋了起来。
潮汐挡在了她的面前。
“不,你看着我就好了。不然我们都没得吃。”
潮汐柔韧的躯体折到更远处,悠然游动,稍稍下潜,扩大的瞳孔却聚焦在前方抖动的鱼群上;猛然一甩强健的尾巴,像鱼雷一样射进鱼群,惊慌的鱼群瞬间闪成几路,每一路都像一场肆虐大地的龙卷风,又似旋风中飞舞的银色绸带,狂乱地来回扭动,交织纵横。潮汐便在这混乱之中穿梭往复,张大嘴巴,转动躯体,一眨眼的功夫,某只鲭鱼便被锁在了她锋利的牙齿之间,机械地弹动两秒钟之后便成为她的晚餐,只剩几片柳絮般的碎屑,悠悠飘在幽蓝之中。
潮汐咬着几条鱼,对着小蓝示意。小蓝激动了起来,学着她的样子,冲进了剩下的鱼群。不一会,鱼群连影子也融化在了深蓝中,只留下一些不断迸裂的气泡似乎在嘲笑她。她只捕到了一条鱼。
潮汐游到了她面前。
“我还得再练练。我也会和你一样厉害的。”小蓝折了回来,吞下了潮汐给她的鱼。“谢谢你。”
这时,一阵奇怪的振动刺激着她们的侧线系统。她们看到,海面上是一片晃动的黑影,一个有三四条成年长鳍真鲨大小的东西漂浮着。作为长鳍真鲨,潮汐喜欢跟随这种被人类称为“船”的物体;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似乎这是这个物种的本能。
两个没吃饱的女孩凑近了这片阴影。她们闻到了一阵有些诱人的气味。潮汐虽然十分好奇,却仍然保持了警惕。她围着气味的源头打转,看到了几块“悬浮”在海水中的鱼肉。
“别动!看看再说。。。”潮汐来不及阻止小蓝的危险行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撕下了一块较大的鱼肉上的一部分。
除了有点硬的东西碰到她,什么都没有发生。
“味道不错。潮汐你也试试吧!”
潮汐犹豫着靠近了一块小一些的鱼肉。越发强烈的新鲜蛋白质的气味,让她的心脏不断剧烈搏动。终于,掠食的欲望战胜了理智,她狠狠咬了下去。
瞬间,她的嘴边被什么东西钩住了。鱼肉那侧的一阵力量把她提了起来。她十分疲惫,无法脱离这块鱼肉,只能徒劳地摆动尾巴。随着一阵四溅的浪花,她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块柔韧的物体上。
“刚才那个钩子可能有点钝,而且饵挂得不好。所以那条鲨鱼吃了饵,没上钩。这次,这个钩子是好的。我们正好抓到了目标物种,比预期的顺利。”刘帆在船边,向刚才暂时离开的教授汇报。
“对不起,第一个钩子是我挂的饵。。。任务很重要,我一紧张,就犯错。”一个同事很懊丧。
刘帆很高兴,这是他们即将标记的第一条长鳍真鲨。
“是个女孩。叫她君兰吧。”在编号之外,研究者们往往会给鲨鱼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大多源自对他们有特殊意义的人。
刘帆摘掉了潮汐的钩子,快速在她的背鳍上打了一个很小的孔,把定位仪固定在上面。这个孔很小,没有触及血管,不会对她造成伤害。而后,刘帆开始休息。他的同事们紧接着就安装微型水下摄影机。水下摄影机有吸盘,紧紧附在她的背鳍上。
在他们下面两米深的地方,小蓝正焦急地徘徊。她想不通为什么潮汐突然被无名的力量带出水面。
“看来是这个怪物抓走了我的朋友。那就让它看看我的咬合力吧。”她时不时探出头来看看水面上发生的事情,用力撞击着船体,并试着让锋利的牙齿在船身留下痕迹。她试图撞动从船边伸出的打标记的手,却被刘帆的同事们一下子用杆子推开。
正趴在船边休息的刘帆注意到了异动。
“那边那只大青鲨怎么回事?”一个同事问。
“被鱼饵吸引来的吧。”
“这鲨鱼挺怪的,怎么不咬饵,却撞我们的船?”
“那大概是。。。君兰的朋友,来找她玩的?”另一个人不无玩笑地说。刘帆对这只鲨鱼起了好奇心,便拿起摄像机拍下了小蓝的背鳍,以便日后辨认这只鲨鱼。
小蓝正在想法制服这个“怪物”,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身旁。
“你还在?我们快游!”潮汐用胸鳍推了一下小蓝。
当她们已经看不到船的影子时,潮汐缓了口气。
“你回来真是太好了!不过你背鳍上的是什么?”小蓝试着用吻部触碰她背鳍上的仪器。
潮汐却不想马上顾及这个问题。
“其实你刚才应该走的。”
“我们在一起游,我当然不能把你自己丢给怪物。”
“可是那样的怪物,我们两个也打不过。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你就不要管我,这样至少你还能活着。”
“那难道我就只能看着你被抓走吗?”
“在大海里,每天都有这样那样的事发生。特别是现在,两脚生物带来的怪物似乎越来越多了。小蓝,谁都有一天要回归大海母亲的,你要接受这事实。”
“不是那么回事。我们捕猎是因为我们饿了,饱了就不再吃。不然的话,谁会那么无聊去找小鱼的麻烦?但是,你看那些怪物!他们只是折腾你的背鳍,并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他们是真的坏。”
潮汐无奈地笑了笑。
“算了,我们还是看看,怎么能弄掉我背鳍上的东西吧。”
小蓝开始试着用吻部蹭掉仪器,她不停变换着角度。
“谢谢你留下来救我。但是真的希望你下次别这样了,我不想看见。。。”潮汐猛然想到了什么,立刻住口了。
这次,轮到刘帆的同事看着鱼饵的动静了,他便休息了一会。和他一起休息的同事们都很好奇,为什么他会想到“君兰”这个名字。
“我的家乡是一座非常干燥的内陆城市;我的一位小学老师姓陈,她总是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裙子,在没有水汽的日子里,像大海一样清爽。我写过这样一篇日记;一条鲨鱼游着游着,就被困在了流网里,我给鲨鱼安上了翅膀,让他飞到了天上。陈老师给了我一句评语,“如果你有一天真的让鲨鱼飞翔,请叫上我,我也想看看鲨鱼的翅膀。”她的名字就是君兰。”
说完之后,他抬起了头,注视着镀上了金边的天际线。太阳已经疲惫了。
“可是,要怎样的一双翅膀,才能让鲨鱼飞过流网、延绳钓和。。。我们的欲望呢?”
4. 深潜
“算了小蓝,继续游吧。”在折腾了许久却无果之后,潮汐决定忽视背鳍上奇怪物体的存在。
它并不是两脚生物带来的唯一的奇怪物体。
数天后。在两个女孩前方几海里,一艘轮船正缓缓划过平静的洋面。船吃水很深,载满了即将送给大海的物品,不过不是礼物。
“就这里吧。”船长查看了一下经纬度,“钩机准备。”
一个高级船员动作有些迟缓。
“船长,我们要不再等等。。。”
“还能再拖?那些个该死的管理部门的船,好像海是他们开的一样!现在好了,没人管闲事。这么多垃圾,在陆地上处理掉得花多少钱,海这么大,直接让它收容好了。”
随着机器的隆隆作响,船边的海鸥纷纷惊起,跃上天空。它们的鸣叫声很快被淹没了,水上只回荡着异物撞击水面的爆破声,和或尖锐、或圆钝的物体互相刮擦的哀鸣。
这波动穿越了被激起的重重波浪,一寸寸敲打着两个女孩的侧线。一阵异样的气味也逐渐弥散开来。小蓝突然愣住了;她抬头看到了水面上一个特别奇怪的方形物体,起起伏伏。
“那是什么?”她朝着它游去。
“别直接咬它!”潮汐横到了她面前,“你忘了我的背鳍是为什么多了东西的吗?”
“潮汐你这么紧张干嘛?我顶多就碰碰它。”
她一下子兜开了潮汐,用吻部捅了捅那个方形物体。它翻转了几下,把一些奇怪的花纹暴露给了她们。
“你说,它长这些花纹做什么?”小蓝睁大了眼睛。
“大概是用来掩饰自己的,就像乌贼会变色那样。别看了,我们走。” 潮汐过来用尾鳍轻轻扫了一下她。
摄影机那边,刘帆却对着这些“花纹”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单词的意思是。。。不可降解塑料,非食品接触级别。”
那个方形物体的影子晃动在小蓝乌黑的瞳孔里,越来越大。潮汐咬咬牙,狠狠用尾鳍抽了一下它。它不情愿地滚到了远处。
但是,一阵海流涌来,它又摇摇晃晃地回来了,还带来了成千上万的同类。海面上,仿佛来了一片幽灵般的漂浮部队。它们随着波浪上上下下,粗暴地踩在大海的肌肤上,跳起征服者庆功的舞蹈。
它们中,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物体忍不住艰苦的“行军”,在浮力无法支撑它之后,挪动着沉入幽蓝,一路撒下尖利的碎片或黏稠的液体,最终滑入幽暗中某个饥饿的嘴巴,这个生命就会在几个月的折磨后走向终结。这些幽灵们永不停息地向大海的血脉中注入鱼类们从未闻过的物质,毒害着每一颗晶莹的鱼卵。
异样的气味越来越浓烈;这味道让两个女孩的每一丝肌肉都骤然紧缩。潮汐推了推小蓝,她们不由自主地下潜了一些。
潮汐想让小蓝带她绕道,然而她却无法开口;举目之内,海面已经漂满了这些幽灵一样的怪物。
又能绕到哪里去呢?
刘帆闻不到气味,但是他的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快。
“海洋垃圾。。。”他握紧了拳头。他很清楚,这些垃圾最终会化为微尘,随着食物链返回那些混蛋的体内;但是,那些无辜的人和海洋生物呢?
“小蓝,下面的气味淡一些。我们下潜到深一点的地方。”
渐渐地,不断增大的压力拱着她们的侧线,倾斜晃动的淡蓝色光线随之被一根根抽走,海水仿佛从澄澈的天空变成了墨色的暗夜。视觉对于判断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阵阵寒意游走在她们的肌肉之间。
周遭,红色或者透明的生物逐渐从浓墨色中浮现出来,不时有剔透的生物弹跳着或者悬浮着经过,前面滑过一条飘逸的丝带,过了一会旁边游过一串粘连的珍珠,不知什么地方晃动着一个透明的灯笼。一条长着蓝宝石般大眼睛的鱼游了过来,张开了布满利齿的大嘴,又瞬间闪去,隐没在幽暗中。
在那种种奇异的身体上,往往散发着蓝色或红色的光——或是转瞬即灭的亮闪,或是盈盈波动的流光。这是个没有太阳的世界,所以它们要成为星辰。
“啊。。。要是能捕到足够的吃的,要是暖和一点,在这里生活也不错。”小蓝看呆了。
“我有时候跟着领航鲸找枪乌贼,会下潜到这个深度的。”潮汐感到了她喜悦的心跳,不忍心催她,便和她一起看。但是,潮汐分了相当一部分注意力给自己的电感和嗅觉系统。
一阵难听的歌声传来。
“抹香鲸,小眼睛,厚厚鲸脂轻又轻。安康点灯来照明,好吃不过枪乌贼,聪明不过领航鲸。”
“你说这能是谁呢?”小蓝很疑惑。
潮汐叹了口气。
“可能引来深海掠食者的。。。”她小声说。
“哈哈,想不想和我一起唱!我这深海的老住户可不常常看见你们。我是沉积,世界上唯一一只会唱歌的剑吻鲨。” 一条样貌奇特的鲨鱼从黑暗中钻了出来;他有着半透明的粉红色皮肤,吻部像宝剑一样突出。
一条小鱼傻傻地游过来,他被那歌声吓到了,忘记了逃跑。
沉积瞄住它,布满利齿的嘴瞬时向前弹出,几乎和剑吻一样长,把小鱼吸入了嘴里。瞬间,他的嘴又回到了原位。
“知道我怎么学会的吗?抹香鲸最喜欢唱歌了,他们吃完大王乌贼之后,有时候会唱几句。我就立刻学会了。谁能赢过我?我教你唱歌怎么样?”
“你别跟着我们唱歌了,好难听。”小蓝翻了翻瞬膜,准备和潮汐离开。沉积却仍然绕在她们旁边,炫耀自己的技能。
“你要是认识哪条会唱歌的鲨鱼,就介绍给我和他比赛。。。”在潮汐准备咬他之前,他突然不说话了,快速消失在黑暗中。
潮汐也浑身一紧,肌肉的皱缩多少驱退了寒意。
“快往上游!”
小蓝一愣,不过很快,那让潮汐毛骨悚然的振动和气息也刺入了她的感官。她们用尽力气,向着有光的水层飞驰,但是尾鳍却因为寒冷而不那么灵活。
她们后面,是十条强壮的红色触手,每根触手上都附着数排带有锯齿的吸盘,宛如一个个装着毒酒的酒杯,精巧而致命。微微收缩的触手格外强健,准备着弹出,将猎物裹入刑场——两片尖锐的喙。
他是一只六米长的大王乌贼,在傍晚的时候从千米深的水下上浮到比较浅的水层,被歌声吸引,正好在上升的途中感知到这两个罕见的猎物。
那强劲的触手离两个女孩越来越近;突然,远处传来了紧促的滴嗒声。这次,轮到大王乌贼感到每一丝神经都在颤抖了。他觉察到了几只强壮的抹香鲸正在用声波联络彼此,准备一顿盛宴——他,就是那盛宴的一部分。
“等我长大了,非用触手堵住你们的呼吸孔不可。看看谁干掉谁?”没有成年的他,并不足以和那些天敌对抗。那些触手便抖了抖,敏捷地缩回了黝黑的深渊,只留下一片不断弥漫的棕黄色喷雾。
“这小子跑了。。。我们白穿过这片海域那难闻的浅水层来觅食了,呸。”一只抹香鲸失望地说。
“别的地方又能好到那里去呢?”他的同伴倒是想得开。
此时,海流已经把“幽灵部队”打散了。一个被浸湿的箱子正摇摇晃晃地从海面下落,它上面缠绕着几条细而坚韧的包装绳“尾巴”,有的地方打了小结,有的地方反复环绕了几次,像章鱼求偶时缠绕的触手一样不愿松开。这些“尾巴”还有一部分飘荡在箱子旁边,环绕成了几个圈,随海流忽大忽小。
这里的水层已经足够透过光线了。但是两个女孩没注意到威胁已经消失,仍然尽力飞驰;尽管小蓝的正常速度极限比潮汐快上很多,但她不时停下,试着等自己的朋友。
“等我干什么!快走!”潮汐尽力冲刺。
突然,一阵麻酥酥的感觉摩挲着潮汐的左侧鳃裂,紧接着急速向后滑,她赶忙减速时,那感觉一下子凝结在了她的胸鳍附近。
5. 飞旋
“糟了。。。”
潮汐不知道,她的胸鳍刚刚刮过了绳圈,冲击力把一部分绳子从箱子上拽了下来,但是在这过程中,绳圈动了几下,最终绕在了她的左侧胸鳍上,只剩下一条“尾巴”在外侧晃动。
“大王乌贼走了。。。潮汐!你的胸鳍!”小蓝担忧地向她游去,凑上去想要咬住那漂在外侧的一段绳子,却发现这样摘不掉潮汐的枷锁。
“不行的,我自己来。”潮汐缩紧了尾部的肌肉,纵身一跃而出水面。 “不,这么跳会越缠越紧的。”
她试着扭动身体;但绳子和胸鳍之间的缝隙,却随着她一次次的转动和游弋越来越小。那麻木的感觉,已经让她的胸鳍有些僵硬了。
看着潮汐的身影一次次切断水下昏黄的光线,小蓝突然想起了什么。
“潮汐,我教你飞旋跳跃吧!虽然你胸鳍不灵便了,但是飞旋是靠尾巴和身体侧面的力量的。你熟练之后,我咬住绳子,我们一起反向用力,就可以帮你把绳子解下来了。我看过好几次,我妈就是这么帮助其他海豚的。”
“飞旋的话,只有短鳍真鲨和飞旋海豚可以,但是我不是。。。。”
小蓝凑近了她。
“为什么不试试呢?我很小的时候,也做不好,我妈说我没有飞旋海豚的肌肉,也不想让我吃苦,就没要求我练习。但是我喜欢飞出水面转圈,我就天天看他们怎么做,天天试,后来我就学会了。”
潮汐看了看绳子;它的一端像海藻一样飘荡在水中,另一端似乎要在胸鳍上扎下错综复杂的根。
“你看,其实最后我跳得也没有飞旋海豚好,但是我比原来厉害了很多。不用跳得最好,只要够用就行啊。”
潮汐的身体倾斜了一下。
“好。我还记得昨天你是怎么跳的。你告诉我怎么发力。”她咬了咬牙。
夕阳沉沉地悬在天际,金黄的暮色浸染了荡漾的海面。突然,流动着碎光的水面迸发出风暴般四射的浪花,几乎把昏黄的斜阳洗成白色;一只长鳍真鲨破浪而出,流线型的身躯奋力翻转,向晚空展现自己健硕的躯体的每一个角度,骄傲地告诉大海,她在为自己的胸鳍战斗。
“不错!下次要更加注意尾巴的用力方向!”她的朋友高兴地喊。
渐渐地,夕阳不再有耐心见证这个女孩傲人的进步,悄悄退出了天幕。繁星,从隐隐的轮廓变成了墨空中闪烁的亮点。暗色的海面上仍然有一个矫健的身影腾跃而出,一次,又一次。星星的位置缓慢迁移,不时被僧帽水母般的薄云遮住;浮云悠悠飘走,那个身影飞旋的角度也越来越顺畅。她激起的浪花不再是粗暴的疾风骤雨,而变得越来越柔和有规律。
水面下,小蓝追随在这片水花的附近。
“加油!我们马上就可以试试一起飞旋了。”
天际线开始露出微白。
“准备好了吗?我们一起跳,你从那边开始旋转,我从这边。”小蓝说罢,咬住了绳子的自由端。
两个身影冲破了朝阳下波动的洋面。当她们再次落下的时候,潮汐感到了海水在抚摸她的左胸鳍。
然而,潮汐并不知道,除了摄像机之外,她们飞跃海洋的身影还落在了另一双敏锐的瞳孔里;当时,那瞳孔的主人正探头出水面寻觅气味。和潮汐一样,作为一只长鳍真鲨,他是少数几种能探查空气中气味的鲨鱼之一。
他是个和潮汐年纪相仿的男孩,身材十分健壮,体型只比潮汐小一点,很难看出差别——一般来讲,鲨鱼都是雌性比雄性体型更大一些,因为她们要冒着危险孕育生命。
“海波,你干嘛发愣?”他身体下方的一只舟鰤推了推他。这只小鱼名叫领航灯,和所有的舟鰤一样,他有着黑白相间的条纹,喜欢跟着大鱼行动,为大鱼清理身上的碎屑,他也能获得食物和庇护。人们曾经误认为他是大鱼的导航者,所以称这个物种为“领航鱼”。他是海波在辽阔的大洋中最好的朋友。“她竟然会这样跃出水面。。。”海波盯着远处水面上的余波,喃喃自语。
海波又想了想,快速游了一段,直到可以看清楚潮汐,就突然折了回来,像是在躲避什么。
“我说,兄弟,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领航灯挤了挤海波的胸鳍。
“最快也还要几天,求偶的季节才开始。如果我现在见她的时候过于激动,她会怎么看待我呢?不,我也不能跟着她们,因为她们不是领航鲸。”
海波慢慢兜着圈子,目光坚定了起来。
“领航灯,我们一定要安全地游过大海,特别是别被两脚生物找麻烦。这样,我们才能完好地到达那片海域,才能再次看见她。”
潮汐并不了解那边的波涛起伏。她专注于刚刚破开枷锁的喜悦。
“成功了!”她忍不住欢呼起来;不知多久都没有这么高兴了。
摄影机那头,刘帆也笑了,但这笑容多少有点苦涩。
“君兰,幸运的女孩。。。你知道吗,在这一昼夜之内,多少鲨鱼会被“漂浮幽灵”捆住翅膀,又有多少鲨鱼最终能像你一样飞跃海洋呢?”
小蓝却并不再纠结于那些“漂浮幽灵”,而是兴奋地纵身跃出水面,“潮汐你真棒!我们庆祝一下吧。一会儿我给你鲱鱼或者金枪鱼当礼物。”
潮汐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不想要鱼。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情,行吗?”
“没问题。”
“你已经很进步了,没有直接用牙齿去探索那个带花纹的东西。但是要答应我,以后永远都不要直接冲上去,不论那些东西多么让你好奇,你都要先和它保持距离。只要你还在呼吸,以后总会有机会弄清楚的,而不是这一秒钟之内。”
小蓝转了转,眼神突然格外明朗。
“这个吗,有点困难,但是我一定能做到的。好,说定了!对了潮汐,飞旋还有一个用处。当你不高兴的时候,就跳出水面吧。你飞旋得足够快,浪花就追不上你!”
6. 心网
“潮汐,我们去找点鱿鱼,要不就金枪鱼吧。你练了那么多次飞旋,现在肯定饿了。”
两个女孩探查着水中的气味,在附近打转,却没有哪个方向足够吸引她们。她们决定先朝着目标海域走,但是路上能找到的除了略干涩的咸味,就是海水波动的声音。日出日落,不知过了多久,潮汐的注意力完全绷在了游丝般的气味上,但是每一次她来不及招呼同伴,那微弱的味道都无情地溜走了。
“小蓝,问个不怎么合适的问题。我们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肌肉在打颤。
“哦?少说也有一个月了吧。再不就是一个半月?”小蓝并不如她那么饿。
“我曾经比这次饿的时间要长。这回这么难受,大概是因为那天练习飞旋消耗了太多能量。”潮汐心里说,“但是不对劲,为什么走了这么久都没有任何食物,一条小鱼都没有。为什么。。。”
突然,水下隐隐出现了一个怪异的物体。食物的气息陡然变得浓烈。
潮汐决定跟上去。饥饿啃噬着她的胃,但是她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从不同角度观察这怪物。她同时瞄着小蓝,准备拦下她任何的冲动行为。小蓝的目光仍然那么好奇,尾巴快速甩了一下,却到底还是止住了,开始缓缓兜着圈子探察。
“总算,你这次没有直接靠近它。”潮汐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你忘了吗?我答应过你的。我一直在进步啊。”
突然,潮汐愣住了。
“我想,我明白鱼都去哪儿了。”她怔怔地说。
那是一个宛如巨型水母的淡绿色圆锥状物体,体长至少是上次那只大王乌贼的十几倍,在水下坦然地滑行。它一边缓慢地向前游弋,一边向着水面升起,前面的“大口”逐渐缩小,像一个永不填饱的胃在收缩,消化着这片海洋的每一滴精血。
它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网眼,在那千万个网眼之中,困着无数条银色或青色的鱼,焦虑地翻滚着,冲撞着,刮擦彼此,试图找到一条重返深蓝的路,但是四周那柔韧的网眼死死把守着,它们只得向透着亮光的上面冲击。然而,不断收缩的网口处,也有交织的罗网,它们能看见海面上的日光,但是能飞出罗网的,只有细碎的鳞片。
渐渐地,两个女孩再也看不见这淡绿色的怪物了。她们不知道,人们叫它拖网。然而,它不是普通的拖网。
渔船甲板上的绞机快速转动着,网一点点缩上了船。
“上船半年了,你怎么还这么不适应?”船上一个高个子撇了一眼他的同伴。
“我没有不适应。我小时候就是在渔村长大的,那时候我们总能抓到壮汉那么大的鱼,一条又一条。但是现在,我们抓到的大都是小鱼,我有点想念那些大鱼。哎。”
“你用不着为这么没边际的事发愁。你真想发愁的话,就想想要是渔业管理船来了我们怎么办吧。你也知道,我们这船的网眼尺寸是远远小于法律规定的;到哪儿,哪儿再小的鱼都逃不掉。”
在确认无法在这片海域找到食物之后,两个女孩继续前行。
“别担心,我们肯定能找到吃的。我看了好几次你袭击猎物,也练了好几次,我比以前强多了。”小蓝对潮汐说。
潮汐却突然推了推小蓝。
“坏了,快分头游!”
周遭,浮现出了三个粗壮的影子,其中最大的体长至少是她们的四倍。
“你们能不能找到吃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们能。”其中的一个影子笑了起来。
“虎鲸!”潮汐一惊。
“只能怪你们不走运了。我们每只虎鲸都遵循族群的传统食谱。我黑背出生的族群,就是专门吃鲨鱼的。”带头的雌性虎鲸黑背一边恐吓猎物,一边带着其他两个成员:她的儿子和女儿,把小蓝和潮汐逼向水面。她刚分家不久,是个小家庭的族长。
“妈妈,一会儿我先吃!”妹妹说道。
“没问题,小宝贝儿。”
“你也不许和我抢!”妹妹使劲地甩动尾鳍。
“好。。。那你先吃壮点儿的长鳍真鲨,我吃大青鲨。”哥哥叹了口气,紧盯着猎物。
虎鲸们从三个方向收拢了包围圈,她们只得一点点向着水面靠拢。
“不行,我都要先吃。今天我不舒服,哥哥你去干活。”
潮汐紧紧盯着虎鲸;她和小蓝挤在一起。
哥哥急速冲上去,试图甩起尾巴把潮汐弹到空中震晕。潮汐一急,直接纵身跃出水面,飞旋着砸了下来,落在了他的呼吸孔上。小蓝也咬住他的背鳍,试图帮忙。
“笨蛋!妈妈说过,把鲨鱼翻过身子,他们就晕了。”妹妹撇撇嘴。潮汐则去吸引黑背的注意,防止他们围攻小蓝。
哥哥决定先拿下容易的小蓝。但是在他即将咬住小蓝的时候,妹妹却撞到了他身上,阻止他。
“回来!还是我去抓她。不然你偷吃怎么办?”妹妹忽视了他怨恨的眼神,直接冲向了小蓝,但是实战经验不足,只擦破了一点。此时,黑背也做好了攻击潮汐的准备。
“啊!”妹妹突然一声惨叫;哥哥咬了她。
“你以为你是海洋女王吗?我再也不能忍了!”他吼道。
“你竟敢欺负妹妹!”黑背放过了潮汐,准备教训儿子。
小蓝和潮汐赶紧游走了,争吵声渐越发模糊,被波浪声渐渐吞没。
“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安全了。”潮汐说。但是,她却解决不了自己胃部的响动。
海水缓缓流入潮汐微微张开的嘴,她甚至感到水流幻化为了鲜嫩的柔鱼,一条接一条滑过她的喉咙,那柔韧的触手中挤出了甜腥的汁液,滋润着她焦躁的胃。
“嗨,你还好吧?你要跟着我的方向啊!”小蓝的声音响起。
潮汐一惊,那些跳进她喉咙里的柔鱼顿时化作了泡影。周围,仍然是苦涩的海水。她苦笑了一下,转身跟上了同伴。
“刚才水面上掉下来了什么东西,把我的背鳍旧伤划破了一点。不过没什么大事的。”小蓝的背鳍上角隐隐有一丝血渗出,很快隐没在深蓝中。
不,那不是小蓝!
潮汐瞪大了眼睛;那分明是一条正在游动的长鳍金枪鱼,健硕的炮弹形身体里,不知藏着多少鲜美的红色鱼肉。她已经闻到了诱人的新鲜气息。不能再拖了。
“潮汐。。。啊!你干嘛撞我?”
这冲击力一下子震醒了潮汐。金枪鱼消失了,但是,那新鲜气息还没有消退。她不由自主地盯着小蓝的背鳍上角。
“你刚才怎么了?没事儿吧?”小蓝推了推她的胸鳍。
“听我说。你的伤还没好,我平时还能忍住,但是我现在饿得快要受不了了,对味道特别敏感,我怕我。。。不如我们先分开。”
“那就定个地方见面?可是你的导航坏了。我倒是能找到任何地方,但是你怎么行呢?我们还是一起游吧。”
“可是我怕我真的会。。。那感觉太强烈了。”
“没事的!谁都有难受的时候,我相信你不会那样的。我们是朋友,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的。”小蓝的大眼睛真诚地看着她。
潮汐兀自摇了摇头。
“恐怕在找到食物之前,我还是会忍不住做那样的事情。我先甩开她?不行,她的极限速度比我快上许多,她肯定还是会追上我,和我一起游的。”潮汐暗想。
突然,她十分严肃地盯着小蓝。
“好,我其实想说的不只是饿的问题。你一定想听我说那些话吗?”
“那些话?什么啊?”
“反正我也要饿死了,我现在不会顾忌什么,我要说给你我的真心话。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心里不舒服。我时不时就觉得非常害怕。”
小蓝围着她转了几圈,奇怪地看着她。
“潮汐,你是饿得有点头晕了吧。我们再去找找吃的?”
“你看我像是头昏吗?我之前是有点,但我现在非常清醒。我的吻部能清楚地感觉到你的心脏电流。刚才说话的工夫,它有二十三次波峰。我说得对吗,嗯?你还会认为我糊涂了吗?”
“那。。。你说你在我旁边感到不舒服,是真的吗?”
“一条饿得要回归大海母亲的鲨鱼,有什么必要骗你。”
“可是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这感觉就没消失过。”
“那你为什么会有那样害怕的感觉呢!那时候什么都没发生呢!”
“我需要告诉你为什么吗?就像你碰见两脚生物,你需要告诉他“我不喜欢你在海里放怪物!”吗?我就是害怕。”
小蓝的心跳得很快;她的血管都在激张。那诱人的气息随之越来越浓烈,不断拨动着潮汐的神经。她横下了心。
“没错,小蓝。我看见你时,那感觉,就像看见了一群两脚生物带来的怪物一样。”
“可是你既然那么想,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还要答应和我一起游?”
潮汐紧紧闭着嘴;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不想让那沾着新鲜气息的水流流进嘴里,还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蓝失去了耐心。
“潮汐,你是一条很讨厌的鲨鱼,你只比那些两脚生物好一点罢了。”
潮汐别过了身子;幸好她没有泪腺。那新鲜的气息突然格外浓烈;她难以抑制地微微张开了嘴。
“不过你放心,你再也不会害怕了!”小蓝突然大喊。
一阵振动传来,那是快速摆动的尾鳍激起的水流。潮汐转过身子,只见那青色的影子已然模糊了。
潮汐重新成为了一条独自漫游大海的长鳍真鲨,就像从前那样。
“小蓝,我不想在你身上留下齿痕,但是大洋中有利齿的不止是我。哦,那些两脚生物,他们的牙齿锋利吗?”
远处,那延长的淡绿色怪物仍然勤勉地搅动着水下的夕阳,细密的网眼犁着每一寸蓝色,一路撒下饥饿和荒凉的种子。
“要我说,其实他们就不该管我们网眼多大、什么时候下网。海这么大,难道鱼以后还能全没了不成?”那个高个子工人正在休憩,抱胸看着船后翻滚的白浪,他的同伴默然不语。
在看不见的远方,一个青蓝色的身影正在缓缓游弋。她说不清之前自己飞驰了多久。
“怎么回事?我竟然不觉得自己一个人游很难受了。。。如果像潮汐那样的鲨鱼都可以不怕孤独,我为什么不能呢?”她纵身跃出水面。
不远处,一艘游轮缓缓驶过,她冲破洋面的修长身影映入了一个孩子的眼里。
“大鲨鱼!大鲨鱼!妈妈,它吃人吗?”孩子拽了拽妈妈的袖子。
小蓝不知道自己成为了谈论的中心。她只是一次次飞旋着,青蓝的颜色映衬着斜阳,那样敏捷,没有一片浪花能追上她。
7. 利齿
“小帆,这周末去潜水?”科考结束了,刘帆刚刚返回了光城海洋大学;他正在电脑前忙碌,就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这周末怕是不行。我需要做定位路线的绘制,而且专门负责君兰的摄影机视频素材,我要整理一下它们。下周吧。”
“你是掉进工作的大海里了。对了,除了君兰,别的鲨鱼现在怎么样了?”
刘帆的心顿时一沉。在那十条被标记的鲨鱼中,已经有三个信号连续数天消失在了大洋中;因为资金的原因,他们并没被装上摄影机。他有时会梦见那三个闪着光芒的小点重新跳跃在屏幕上,但是当他冲上前去的时候,总会惊醒。这样的夜晚,他就无法再次入眠,只能打开窗帘,望着灯火闪烁的海港。
“君兰,你一定要好好地游过大海,带着我找到那里。你们努力到达的地方,我想去看看。”
那个被他格外挂念的信号,此时正徘徊在一片深蓝的海域。
潮汐在和小蓝分开一周后,找到了一些食物;那是还没有被淡绿色怪物清扫过的地方。她把全部的烦闷都转化为了掠食的动力。她的胃现在十分满足,不再发出酸涩的催促。
“小蓝,你现在还好吗?”她自顾自地说。在一阵犹豫后,她纵身跃出了水面。
“你说过,只要足够快,浪花就追不上。。。我。”
这飞出水面的身影落在了几个“两脚生物”的眼里。他们正坐在一艘小艇上。
“走运。还没放诱饵,这附近就有鲨鱼了。马上就能潜水了,兄弟们。”其中的一个光头很自豪,自己首先发现了这个可以带来荣誉的生物。
“我看网上说,这“远海杀手”长鳍真鲨可是对人危险的鲨鱼,攻击过不少海难的人。不如我们换一种?”一个方脸慢慢准备着器具。
“你不知道么,红海和巴哈马不是有专门和长鳍真鲨潜水的项目吗?那些人被吃了吗?你怕什么怕。”
“但是那里是特定的潜水点,这里。。。荒郊野岭的,没有人潜水过,这么冒然下去会不会。。。”
“就是这样,才能显示咱们有能力,拍出来的视频才有人叫好。再说我还带着杆子呢。鲨鱼这东西,我特别了解它,你连我都信不过吗?”光头有些不耐烦;他相信,自己恶补了一天鲨鱼的知识,足够让自己安全地拍出挑战凶猛鲨鱼的镜头。
方脸还是抖了一下。
“想想那些视频,那些点赞,兄弟!”
潮汐感到了一阵波动,不知什么东西撞入了海面;紧接着,她瞥见三个黑色的影子在不远处的水中悬浮着,周遭是一些聚集又散开的白色气泡,发出阵阵破裂声。
“现在我没法确定方向,像上次那样着急也没用。不如去看看那怪物是什么。他们有好几个,我只有自己一个,要格外小心才好。”
她缓缓前行,直到可以看清这些影子。她为自己划出了无形的圈子,在外围谨慎地往复巡游,偶尔把边界推近一点,但又纵身折回,细细筛着每一丝气味,每一波电流。
“有来自心脏的电流,说明这些是生物。他们很像两脚生物。。。不,不对。我没见过两脚生物在水下生活。那这些究竟是什么?他们是掠食者,或是可以吃的,还是我不需要搭理的。。。”
一阵强烈的电流吸引了她;那是一个潜水者拿着的摄影机所发出的。她逐渐靠了过去,判定没有危险,便用吻部撞了它几次,以便了解它。
“我还是需要查探一下,他们到底力量如何,最坏的情况下可以把我怎么样。”潮汐想着,便略加速游向了那个黑色影子,用吻部撞了撞它下方飘动的板状物体——光头的脚蹼,“看来他们并不强壮。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他们还把没有生命的物体挂在身上,是怎么忍受那种气味的。。。”
从这些黑色影子漂出的种种气味让她格外迷惑;它们复杂得如同缠在一起的海草根系,捋也捋不清楚。其中的一缕气味让她想起了那些“漂浮幽灵”。而另外一缕气息虽然发自于有血肉的生灵,却不同于在大海中生养的鱼的鲜美滋味;潮汐习惯了海洋的馈赠,不由得转过身去。
“这些生物的气味,很奇怪,闻上去并不好吃;而且他们很健康,不好对付。况且,他们也在水下飘着,似乎也在注意我,视线角度和我差不多,突袭没什么优势。如果我饿得要死,并且他们有伤,我会去试试尝点;在那种情况下,什么可以浪费呢。现在还是算了吧。”
她结束了环绕,准备前行。
“虽说潜水员不该随便触碰鲨鱼,但是,为了更精彩的镜头,违反规则也没什么。有人为了刺激,触碰铰口鲨的嘴。我也该学学。马上,就能有更加精彩的镜头了!”
突然,光头感到自己的腿被卡住了,紧接着,许多尖锐的物体狠狠刺破了他的潜水服,他回过神的瞬间,就像变成了被打翻的葡萄酒桶,一片殷红色弥漫开来。他的同伴急忙用杆子捅攻击者。幸好,那些尖锐的物体并不甚留恋他,在杆子的反击下,那些武器就放开了他。
“我没怎么用力,这家伙就出了这么多血。还好,终于让他明白了,他是非走不可。他的味道,果然就像我之前察觉到的,很奇怪。他们也很麻烦,不能和他们再冲突了。”潮汐不再理会那片扩散开的殷红色和三个影子的动向,游向了深蓝。
“小蓝,你要是在这里,你会怎么做呢?”
刘帆暂时结束了本阶段的工作,和朋友潜水后,约在一家饭店吃晚饭。他点了一杯海蓝色的饮料,望着那幽幽的色泽出神。
“小帆,快看!”朋友推了推他。
刘帆一惊,很快就和其他顾客一样,被饭店墙上的电视播放的新闻吸引住了。
“近日,一名潜水者在外海被鲨鱼袭击。。。”
镜头转向了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光头;他的一条裤管已经空了。有几个顾客发出了惊呼。而刘帆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标志性的头部;他从水下摄影机中看到了这次鲨鱼攻击的全程。
“潜伴迅速将其带上船,并且呼叫直升机救援。。。现在,本台将根据伤者及其同伴的描述,用三维动画模拟鲨鱼袭击的过程。”
只见三个潜水者平静地滑入水中,一条鲨鱼毫不犹豫地狠狠冲了过来,张开了血盆大口。他们惊慌地躲避,鲨鱼却不断追赶着他们,一口咬上光头,死死不肯松动。。。
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特写——鲨鱼那流露着贪婪的眼神和几排利齿,似乎在享用这顿美餐。
“我的天。。。果然,鲨鱼这东西就是凶狠,下次我可不敢去游泳了。”一个顾客喃喃道。
“海里没了鲨鱼,人才安全。要不它吃人怎么办?鲨鱼那么凶,得吃多少鱼。它们没了,咱们不就能有更多的鱼吗。”
一个小女孩已经扑在了妈妈怀里,指着地上不知什么东西的影子,“妈妈,地上有大鲨鱼!”
“宝贝,鲨鱼来了妈妈就赶走它。看,这个大坏蛋走了。”妈妈摸着她的脑袋哄她;那个影子已经被遮住了。
“妈妈赶走了鲨鱼大坏蛋!大坏蛋!”
“今天的新闻就到这里。今晚九点,电影频道即将为您播放大片:嗜血狂鲨。”电视再次响起了主持人的声音。
刘帆记不得别的顾客都说了什么。但是,那个小女孩稚嫩的喊声却久久回荡在他的耳旁。他的朋友也沉默了,两个人匆匆吃完就结账离开了,只留下一点幽蓝色的液体挂在杯子边。
晚上,他梦见自己又来到了研究所,剩下的七个亮点陆续跳动在屏幕上,变成了七颗闪烁的星星。他欣喜又焦虑地盯着它们,生怕日出之后它们会隐没在明亮中。突然,一个小女孩冲了出来,用一块橡皮擦去了所有的星星,眨着大眼睛看着他,“哥哥,我消灭了大坏蛋,我们再也不会害怕了!”
刘帆像被抽去了力气一样,没能拦住她。
他醒了。他还记得那个小女孩的模样:她那么单纯,像一个小天使,却没有翅膀。
他开始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敢早一点对人们讲出鲨鱼和人类的所有故事。一滴眼泪流过了他的脸颊;他不是一个外向的人,甚至在陌生人面前说话的时候会不时心里发慌,眼睛不自主地看向地面。他只在很少几个人面前能开玩笑。所以,他只是看着人们互相谈论着这种生灵,自己默默做着认为正确的事情。
“但是,有一种办法,可以让我不用面对陌生人,又能帮助他们。”
第二天,他去见了唐教授。
“教授,您看了昨天光城电视台关于鲨鱼的新闻吗?”
“看了。有什么事吗?”
“嗯。。。是这样的,您也知道,摄像机里拍摄的起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
教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
“电视嘛,总会有些虚化的。他们又不是专门研究这个的,弄错了也很正常。”
教授的眼神很复杂,刘帆突然有些不敢继续谈话。但是他想到那些闪烁的亮点,便鼓起了勇气。
“可是,这样会让大家觉得,鲨鱼是人类的重大威胁。教授,您一定比我清楚,那个新闻会误导人们。您看看我写得是否合适,如果可以,就把它展示给公众。”
刘帆递给了教授一张字迹工整的纸。
“。。。首先,长鳍真鲨被认为是致死人类很多的鲨鱼,但是他们生活在远海,正常情况下不会和游泳者接触,人们恐惧它,就像恐惧银河系外的外星人占领自家花园一样,没有道理。电视节目却把这种恐惧泛化成了对所有鲨鱼的恐惧。
其次,即使是这样一种被认为危险的鲨鱼,也不是像节目描述的那样喜欢吃人而且鲁莽。他们虽然好奇,却很谨慎,不会随意袭击人这样的生物。而且,和所有的鲨鱼一样,他们喜欢海洋生物而不是人类的味道。在并不饥饿而且对方健康的情况下,他们不会把人作为食物来源。这就是为什么在红海和巴哈马附近人们可以和它们和平地潜水。
就算是历史上最有名的美国海军印第安纳波利斯号沉船事件,虽然很多人草率地把死者都形容成被这种鲨鱼吃掉,但是证据并不充分。生还者的描述中,都把干渴作为最危险的因素,有人提到,死于干渴的人是死于鲨鱼的人的两三倍。但是,不知为何,大部分描述这次海难的节目都把鲨鱼作为最可怕的因素。旁观者的眼睛,和亲历者的眼睛,似乎无法重合。而且这还算是最危险的鲨鱼之一,在五百多种鲨鱼中,绝大部分对人类没有危险。
人们只是在为自己的偏见夸大事实。没有哪种鲨鱼喜欢吃人,无论是长鳍真鲨或是噬人鲨(大白鲨)。同时,鲨鱼对生态系统的重要性,却不可忽视。
人们知道青蛙是益虫,却忽视了顶级的海洋掠食者们在食物链和食物网中对生态平衡的重大贡献。没有鲨鱼控制食物链下级生物的数量,生态系统就会像断了的项链一样逐渐崩溃。
以前有句话说得好,我们真正应该害怕的不是鲨鱼,而是没有鲨鱼。。。”
“那你觉得我们还应该怎么做呢?”
是的,必须做点什么。刘帆丢掉了最后的犹豫。
“我们公布真实的画面,让大家知道,即使是长鳍真鲨或者噬人鲨这样被宣传为极度危险的鲨鱼,也不是电影所塑造的那种杀戮机器。”
教授犹豫了一会,叹了口气。
“那么,光城电视台会怎么想呢。。。他们已经播出了那些模拟画面。你知道的,很多人喜欢看那种激烈的场景。我们也在别的事情上和他们合作,这样的话。。。”
“可是,人们会怎么看待鲨鱼呢。本来鲨鱼种群恢复相对就慢,如果人们把鲨鱼当成威胁,那么针对鲨鱼——特别是那些受保护物种,比如长鳍真鲨——的破坏性行为就看上去合理了。”刘帆不想放弃希望。
教授转身了。
“有些事情比研究海洋生物更困难。我们不能做成所有的事。我还有事情,下次再谈吧。对了,你不要鲁莽做什么,不过我相信以你谨慎的性格,是不会的。”
许久,刘帆默默走出了办公室。他失望,却不再恐惧。
他漫步在附近的广场上。天还是那么湛蓝,就像君兰正在游弋的那个世界。但是,这次被缚住翅膀的是他。
“君兰,在人类的世界,也有一条绳子,它紧紧束缚着我。和你一样,我不喜欢这样。我知道挣脱绳子的过程会不好受,但是我更害怕绳子会让我不能遨游大海。”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一轮明月浮在天上,映着不远处的大海。
“我决定了。我要用摄影机所拍到的画面做成一部电影,讲出鲨鱼的故事。如果必要,我也要试着在很多陌生人面前讲话。如果你为了新的生命,可以不害怕游过海洋,那么,我也可以。即使这条航路上只有我自己。”
8. 秘密
“我算算,和她分开之后,又捕猎了几次?我没一次能吃饱,但每次我抓到的都比上次多啊。”小蓝缓缓游着;她现在生存得自如多了,“虽然她不怎么样,但是,没有她给我示范的那些技巧,我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现在应该再找点吃的,我就可以再撑上很久。”
一股食物的气息召唤着她;小蓝追随着这气味,不久就看到了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灰黑色巨大物体。那是一只已经死去的塞鲸,即将把自己十几年来吮吸的养分还给大海。死去的鲸在最初的几天里,往往会因为充满分解产生的气体而浮在海面上;之后会随着油脂被吃掉,逐渐沉入海底。
“哇!好运气。”她探查仔细之后,便扑了上去,同时合上瞬膜保护眼睛。
“嘿,你!换个地方吃。”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
“哦?”小蓝刚咬下第一块油脂,扭过头。
不远处,一条鲨鱼游了过来。他是一条刚成年的尖吻鲭鲨,因为是男孩,体长比较小,和小蓝相仿。他蓝灰色的背部泛着金属光泽,背鳍和尾鳍边缘有着不少细碎的缺口,记述着他和无数利齿的搏斗。
“把那块油脂让给我。”他见小蓝不离开,便有些烦躁。
小蓝吞下了食物,瞬膜向上抖了抖。
“你这没礼貌的家伙,真的一点不懂食物分享的规矩吗?难道你不知道,强壮的个体能优先吃好的部位吗?”他也很困惑,为什么小蓝不懂这个几百万年的老规矩——鲨鱼们为了避免争斗,会目测个体差异,然后相对有序地进食。
他稍稍下潜,然后突然加速上冲,对着小蓝的腹部狠狠撞了一下。她被弹到了一边。
“就不让!”小蓝奋力冲到他身边,对着背部咬了下去。然而,他敏捷地扭开了,只留下了浅浅的齿痕。
“当我遇到蠢货的时候,就不得不使用牙齿。你以为我没和别的鲨鱼打过架吗?虽然你这么奇怪,我还是要教你一件事——守卫食物。” 他围着小蓝兜起圈子,笑了。
“你过来!”突然,小蓝听到了一个有力的声音。
“潮汐!”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熟悉的健壮身影。
潮汐是被死去的塞鲸的味道吸引来的,刚好看到这一幕。她便直接挡在了两条鲨鱼之间,对他做出了警示性的动作。
“我也要教你一件事——控制食欲。”潮汐瞄准了他的鳃,不等小蓝看清,两个强壮的躯体就在愤怒中纠缠在了一起,扭动的尾鳍激起了狂乱的水流。双方的脆弱部位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对方的利齿。潮汐的动作十分娴熟,对手并不占上风。他们交织得太快,小蓝无法上前帮忙。
那个家伙渐渐处于劣势。突然,他闪了出来,对着小蓝狠狠撞去。她淬不及防,被甩出了很远,头部一下子碰到了塞鲸露出的一块脊椎骨上。她只感到海水突然变成了一片黑色,然后就陷入了比深海更深的黑暗。
潮汐看着停止游动的小蓝慢慢下沉,在越发深蓝的光线中逐渐模糊,缓过神来,急忙下潜去把她背起。她怒视着对手,但是背上的重量却敲打着她,一场长久的激战是不可能的。
“你那个奇怪的朋友!我从没见过这么幼稚的家伙。她打起架来简直就像个小宝宝。”那个家伙讥讽地看着她。
“要用最快的手段,赶紧让这个家伙不能再来纠缠我们。也最好不要让他受重伤,会引来某些极其饥饿的鲨鱼的,可能给小蓝也带来麻烦。”潮汐咬牙暗想,“对了,那只小虎鲸说过,鲨鱼被翻过身就。。。”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明白自然法则呢?她是怎么活过出生后的第一年的?吃海藻?你倒是不差。那你可以教教我,背着另一条鲨鱼怎么打架么?”他一边嘲讽,一边找机会攻击潮汐,“你想试试我的跳高攻击吗?”
她冲到了对方侧面,那个家伙试图转身,护住自己的鳃。这一下,胸鳍的角度刚刚合适。潮汐咬住他的胸鳍,向上一翻。小蓝落了下去;潮汐只能祈求顺利。所幸,那个家伙没料到对手会这样,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头脑像被风暴吹过,一片含糊。潮汐迅速把他的下颌压在鲸的肚子上,让他无法翻身。
过了片刻,他便睁着眼睛,尾鳍不再甩动;他的心脏仍然跳动,却看上去和失去生命了一样。
潮汐立刻下潜,重新把小蓝背了上来。远处,飘来了大白鲨的气味,也是冲着鲸脂来的。她便决定离开。
小蓝感到眼前亮了起来;海水那清爽的咸腥味逐渐把她唤醒。
“小蓝。”潮汐察觉到了她的心跳逐渐加快,便很高兴。
“你来了。。。谢谢你,赶走了那个家伙。但是,我让你那么难受,我们还是分开得好。”她从潮汐身上翻下来。她乌黑的大眼睛里,有两股交错的寒潮和暖流冲击着彼此。
潮汐从没见过她这么难过的神色。
“我还是要说出。。。不行,只是一部分。”潮汐暗想。
“小蓝,让我难受的不是你本身。你当时在出血,我要是平时能忍住,但是那时我已经饿得不行了,很可能会攻击到你,但是你并不相信。我只能说那些话把你赶走。不论你决定是否和我一起游,我都要告诉你,你以后无论和谁一起迁徙,如果有时候你不能保持距离——即使你本意是好的,你就会受到伤害。”
小蓝的眼神渐渐明朗了。潮汐便继续说下去。
“你的气味会让朋友找到你,但是在另一些时候,这也同样能让他们伤害你,即使他们不想这样。这就要看你自己的经验了。这不只是保护你,也是保护你在意的其他生物。”
“你还救了我。。。所以,你并不是真的讨厌我。那你为什么会看到我就感到害怕呢?”
潮汐再次听到这问题,突然有些心里发酸。
“我。。。可以不回答吗?”
“不,我需要知道。一定。”
潮汐扫了一下小蓝那清澈却坚毅的眼睛,像被抽走了一半力气,停顿了半晌。
“因为。。。我害怕看见鲨鱼没有任何鳍的样子。”
小蓝怔怔地盯着她,露出了迷惑与恐惧。
“什么?这是真的吗!真的有吗!”
潮汐苦笑了一下;她也希望这是一个谎言。
“那他们怎么游泳?怎么不沉底?”小蓝只顾发问,没留意到潮汐一点点扭过了身子。
“求求你潮汐!你告诉我,他们怎么会。。。”
突然,潮汐大喊了起来。
“他们怎么游?你去问那些两脚生物!别再问我!我不想看见你也那个样子,我怕!”
小蓝从没见过她如此失控的样子,先是一震,继而十分懊悔。
潮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我真的害怕那样的。。。求你不要再问了。你从前每次什么都不管,上去就碰奇怪的物体,我都特别担心,因为我怕那些是两脚生物的陷阱,他们会。。。所以我看见你没有咬那个带花纹的物体,没有直接碰那个淡绿色怪物的时候,我那么高兴。小蓝,你要明白,你要是遇到那样的事,别的鲨鱼帮不了你。我真的没有办法。”
她们都陷入了沉默。
许久,小蓝碰了碰潮汐的吻部,看着她飘忽又忧郁的眼神。
“你难受的话干嘛不告诉我,我们一起游的。”
潮汐再也撑不住了;她似乎变成了失去生命很久后沉入深海的鲸,宝贵的浮力总也不够。她靠向了小蓝,虽然她很少依靠其他鲨鱼。
“潮汐,那些两脚生物总是在干奇怪的事情,我们没法子不让他们做这么蠢的事,但我们总要干点什么啊。既然他们想让我们都害怕,都饿死,那我们偏偏要游得特别快,每顿都吃得饱饱的!我们吃鱿鱼和金枪鱼,不让给那些两脚生物,他们就是抓不到。”
天色越来越晚,她们捕捉到了鱿鱼的甜美气息。鱿鱼群在夜晚会上浮到比较浅的水层。
“对不起,今天我给你带来了麻烦。你在这儿看看我。我请你吃鱿鱼!”小蓝说罢,徐徐挨近了气味的源头。
浓墨色中,鱿鱼群仿佛有无声的号令,众多梭形的身体整齐划一地倾斜穿行,略剔透的白中透着闪光的粉色。突然,不知是谁首先察觉到了异动,合拢的十条触手微微张开,准备吸水喷出加速,却不知该逃向何方。在骚动中,一个青蓝色的身影冲破墨色,驰入鱿鱼群,宛如一条青鞭,映衬着鱿鱼的荧光,自由而强劲地扫动,那些梭形的躯体顿时失去了号令,杂乱无章,四处奔散,甚至同时有数条被卡在了利齿之间,硕大的眼睛很快失去了光泽。青紫,乌墨,粉白和波动的荧光交错在一起,点亮了潮汐惊讶的眼睛。
那青色的影子不再留恋,任由剩下的鱿鱼离开。她咬住数条鱿鱼,游到了潮汐身边。
“你,真的好棒。” 潮汐欣喜地说罢,吞下了这珍贵的礼物。小蓝仍然不如她娴熟,但是进步很快。
小蓝和潮汐都欣慰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谢谢你,潮汐。”小蓝的大眼睛格外明朗。
“不。谢谢你,小蓝。”
9. 珊瑚
“昨日,石油泄漏情况再次通报。。。”刘帆看着君兰的信号出现在那片被污染的海域旁边,但不久又离开了,便长吁了一口气。他完成了今天的正式研究工作,和朋友继续投入了电影制作之中。不一会儿,他接到了教授的电话。
“那个机构给我们的资助已经见了成效。小刘,明天你就可以再次上船了。这次我们专门跟踪君兰的信号,因为在还活着的鲨鱼里,这个信号最稳定。我们要实地追踪她沿路的海洋理化和生物状况。”
两个女孩看到了前面隐隐的峭壁;水流变得格外复杂。人们管这种地方叫海底断层,它是蓝色世界的悬崖,一边是较浅的缓坡,缤纷的色彩拥挤着;另一边水深陡然增加,折入了幽蓝的深渊,甚至可达数百米。
“小蓝,我们要是绕道的话,要多走多久?”
“大概十天。但是以前我妈妈的族群经过那里的时候,绕道最近的那片海域有虎鲸。”
“。。。还是算了。我们不如在近岸的地方游上几天,那时候远海那难闻的气味和黑色的漂浮物大概就散了,再看看怎么走。那边是珊瑚礁,离岸边不远。”潮汐说。
“这样也不错。我上次穿过珊瑚礁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看看这回能不能发现点新东西。”和多数的远洋生物一样,小蓝也很少靠近岸边。她那修长的机翼形胸鳍就是为了适应开阔的水域而生的。
她们靠近了那片绮丽的世界,沿着断层边缘游动。小蓝睁大了眼睛。斜坡本身的颜色无人知晓,因为上面挤满了争奇斗艳的珊瑚和海葵;它们是动物,却很像植物。有的像锦簇的花团,含着许多柔嫩的触手,微微随波招摇,等待着一只无意的小鱼或小虾的闯入;花团中,突兀而起一些乳白色的倒梯形平台,上面有着细密的骨骼,挨得那样紧密结实,不时探出几只剔透的小虾。小蓝忍不住遐想,要是能躺上那平台是什么感觉——虽然她除了在潮汐后背上那一阵子,从未享受过躺着的感觉
她回过神来,突然感到一阵波动。远处,几十条黑尾真鲨和白边真鲨挤在珊瑚礁旁,合力把一群鱼逼到礁壁上,大快朵颐——生活在珊瑚礁中的鲨鱼种类都会这种围攻方法。
“我们不能靠得太近。离集中捕食的地方太近会受伤的。他们如果虚咬还好,但是出很多血的话就糟了。”潮汐说。
几天后,她们认为自己找到了不会干扰捕食的地方,却瞥见一只黑尾真鲨独自在一小片珊瑚旁徘徊。她们刚要避开,她却突然加速冲过去,怒视着小蓝。
“你!你们都想把我撕成碎片。可是我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杀死!”
“我没有!我们正好在这附近转转,哪里盯你了?”小蓝吓了一跳。
“闭嘴!我早就知道,所有一米以上的生物都想把我撕成碎片!你们来我这里,就是这样的。”她吼道。
“我们得远离集中捕食的地方,就到这里了呀。”小蓝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
那黑尾真鲨却更加恼怒。
“只要你们不能把我一击毙命,我就会反击。这附近有几万颗牙齿。如果我出了很多血,他们就会赶来,把我撕成碎片。但是如果出了很多血的是你们,那么你们就会被撕成碎片!”那黑尾真鲨越来越暴躁,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时而闪近,时而拐弯,做出真鲨们典型的警示性姿势——背部隆起,胸鳍下垂。
她做出了预备攻击的姿势。小蓝和潮汐紧盯着她以防止突袭,而后抓住机会快速闪开。
“这儿所有的鲨鱼——黑尾真鲨,白边真鲨,最后是灰三齿鲨都会赶来!撕碎你们!上周,那条交配时出血的灰三齿鲨就是这么死的!”她仍然在怒骂,兜着圈子,准备赶走每一个要把她“撕成碎片”的敌人。
小蓝和潮汐绕到了远处的一片洞穴旁,那里有四只光鳞鲨挤在一起躺着。光鳞鲨普遍慵懒而温和,喜欢白天挤在一起休息,夜间主要捕食甲壳类和章鱼。他们听到了那边的响动。
“呵呵,看来又有不走运的被那女孩骂了。”
其中一个看了看她们,慢慢开口。
“她叫湍流。她从不和别的礁鲨一起捕食。很久以前,好些鲨鱼说她这样的家伙早晚得被自然法则饿死,她的身体也有点弱,抢占不到好的位置。她就自己到偏僻的地方,天天自己捕食,累得半死。对了,黑尾真鲨在白天即使不捕食,也喜欢很多条在一起游——礁鲨大多是喜欢集群的,黑尾真鲨甚至会和白边真鲨混群,但是你什么时候见过湍流和别的鲨鱼一起游?
对了,自打我认识她,她的脊柱就似乎有点问题,不如别的礁鲨灵便。”
“她却一直坚持活到了现在。”小蓝想起自己最初笨拙捕食的样子,忽然觉得,湍流愤怒得夸张的样子不那么可憎了。
“对了,你们最好不要去那片脑珊瑚的北边。那里有两脚生物。”光鳞鲨说。
“谢谢你告诉我们。”潮汐很感慨。
“这是因为,我不想看见两脚生物再多得到任何猎物了。有过那么一段日子,两脚生物们还没有隔三差五就让水面炸开。那时,这片珊瑚礁的绝大部分鲨鱼都能吃饱。当鲨鱼填饱了肚子,也能和小鱼平静地一起游泳。只有两脚生物们好像永远都吃不饱。”那只光鳞鲨感叹。
“别说话了。珍惜白天的休息时间,晚上还要去捕食呢。”另一只光鳞鲨挤了挤他。
晚间,两个女孩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闲聊。小蓝给潮汐讲起了自己在飞旋海豚群中的经历,她们也回忆着一路上的艰险和风景——幽蓝的僧帽水母,翱翔的双吻前口蝠鲼,聪敏而强壮的虎鲸,敏捷的大王乌贼。。。
“。。。不对劲。你有没有感到,附近有其他鲨鱼的气味,在这里徘徊好久了?”突然,潮汐警觉了起来。
“哦?是有点。但是这里又没有吃的,干嘛藏着?”小蓝很疑惑。
湍流躲在这附近。她远远路过的时候听见这谈话,就靠近了。她本来想听听是不是准备突袭她,但是却被内容吸引住了。
“她讲的故事还算有意思吧。”湍流犹豫了半天,还是不得不承认,这经历很有趣。她作为一条黑尾真鲨,没有迁徙的习惯,那些关于大王乌贼和虎鲸的故事让她嗅到了远海的气息。
她有点出神,那些遥远的景象还浮现在脑海中。
突然,她遇见了几条裂唇鱼——不经意间,她已经进入了珊瑚礁的“清洁站”。裂唇鱼们知道她暴躁的脾气,小心地招呼她,“你。。。需不需要我们帮忙清理一下盾鳞?要是也需要清洁牙齿的话,你就张开嘴,我们进去工作。”
“来。”湍流的语气竟然格外温和。
裂唇鱼们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她罕见地心情不错。湍流游动得慢了,倾斜身体,张开嘴,任由清洁鱼进进出出。他们帮助她清理盾鳞和牙齿,自己也能获得食物。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清爽的海流摩挲,寄生物和碎屑在一点点消失。她忘记了可能被撕成碎片的焦虑,甚至希望这种轻松的感觉永远持续下去,直到她回归大海母亲的那一刻。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别的礁鲨那么喜欢裂唇鱼了。以后我也该多来这里的;小家伙们还不错,不会趁机吃掉我的鳃的。现在,我还是去填饱肚子吧。”
在缝隙和洞穴附近试了许多次之后,她罕见地吃饱了。
“她们看来不是想撕碎我的。我。。。或许明天就该离开这片珊瑚礁,反正这里食物越来越少了。走之前,我是不是应该给她们一条鱼。。。道个歉?不,不可以直接那样做。唉。。。可是,鱼要是多一点,我以前怎么至于那么久挨饿。”
暮色降临了。在一株珊瑚上,有个翕动之处,含着一个粉嫩的小球。那小球时而迟疑,时而蹿动,似乎在苦痛地挣扎;向外是未知的世界,向内是温暖的小窝。最终,崩地一下,它冲到了开阔的水域中,悠悠飘荡着,离那株珊瑚越来越远。没有谁注意到它,但它却成了第一颗星星。渐渐地,一个接一个的小球奔入了这场狂欢。
这片墨色的水域中,许许多多挣脱母体的粉白色小球在水中恣意飘动。渐渐地,它们越发密集,没有银河耀眼,却比银河更有新鲜的生命气息;摇摆着,跃动着,自由飞舞,翩翩扬扬。它们不知道要去哪里,却没有哪里不可以去。
它们等待着和另一半——精子相遇,而后两个微小的星星合成一个新的生命,受精卵发育而来的浮浪幼虫会徐徐降在坚固的附着物上,未来又会发育成一片珊瑚——它是招摇于海流中的烂漫缤纷,那里会有艳丽的刺尾鱼来游弋;如果有偕老同穴海绵的话,也会有一对俪虾永居于细密的罗网。新的生境在这粉白色的小球中等待着。
海洋,在飘雪。
小蓝和潮汐缓缓游着,看着。
“赶上珊瑚产卵了。每年就一次。”一只光鳞鲨自言自语,游过了她们身边。他咬住了一只螃蟹,用真空吸尘器一样的嘴破坏蟹壳,吸出了甘美的蟹肉。
“我们不能再往前了,那里是脑珊瑚以北。”潮汐看了看小蓝;虽然她即使不说,小蓝也不会再贸然冲过去,“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继续前行去求偶。”
“潮汐,你有什么愿望吗?” 粉白的小球飘过了她们面前。
“愿望?觅食就已经很艰难了,我没有多少时间去想这种问题。”
“反正我们现在也不饿,而且也不能在这里找吃的。不如许个愿,没什么坏处。”
“。。。那,我希望海里的鱼还像我小时候一样多。”潮汐想到了自己小时候捕猎的经历;和所有的鲨鱼一样,她一出生就独立生活,随着年龄增长,她生活的区域也逐渐改变。那是一段夹杂着咸腥味的记忆。她笑了。
“我想让两脚生物不要做那些奇怪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做那样的事情呢?”小蓝盯着那粉白色的飞雪,“哇,虽然很老的珊瑚会死,但是新的珊瑚还是会长出来。”
她们彻底放松了。这时,一个影子已经掠过了脑珊瑚,向北边滑去。
“湍流!她去那边干什么?脑珊瑚以北不应该去的。”小蓝察觉到了那个影子,不由得有些担忧。
湍流并不回头,毅然向北游去。
“脑珊瑚北边虽然有两脚生物,但是洞穴和缝隙多,藏了不少鱼。我抓到鱼之后,先吃饱,然后咬着剩下的到她们上方去游,假装把其中几条掉下。这样我就能致歉她们了,她们还不会发现究竟怎么回事。明天,我就离开这片珊瑚礁。”湍流暗想。
突然,一阵诡异的波动传来。湍流一心想着捕猎,只把这当作珊瑚产卵之夜的水流变化。
一阵强大的冲击波横扫过来,小蓝和潮汐急忙躲避,却仍然被弹到了几米外。她们再次挣扎游动的时候,北边的珊瑚已经变成了破败的残枝断片,那些微小的触手也不再招摇。只有一两只小鱼惊慌地逃窜。
水面上,几个人驾驶着小船。
“今天晚上炸鱼真顺利啊。这种炸药就是好用,嘿。没人发现,走运。”
第二天,小蓝和潮汐返回了开阔水域。她们并不快乐,因为这片珊瑚礁少了一个独自奋力捕食的身影。
但是,她们不知道,在她们离开后,几个身影潜下了水,仔细地在珊瑚从中搜寻什么。
“这条雌性黑尾真鲨的背鳍破损得很重,脊柱状况也不好。幸好,那水域中炸药的味道太浓了,掩盖了受伤的味道,她虽然昏迷,却没有被别的掠食者吃掉。她被掩埋在珊瑚下面,那个地方正好有水流经过,通过抽吸式呼吸,她也没有窒息。”上岸后,刘帆的同事紧急处理了一下被救上来的黑尾真鲨,“真鲨类这几个部位的处理,查不到太多前人的资料。要不。。。”
刘帆迟疑了一下,坚定地摇了摇头。
“什么都有第一次。那就让我们当第一个吧。”
“不过,你为什么这么坚持要救这条鲨鱼呢?就是为了出这个救治的研究成果吗?我看不像吧。”
刘帆没有说话。湍流已经在临时搭建的塑料水池里缓缓转动身子了;至少她摆脱了生命危险。她在自己最害怕的生物那里获得了帮助。
“如果她不愿意放弃游泳的话,我也不想放弃她。对了,我已经检举了破坏珊瑚礁的行为。他们说,这里将会计划设立保护区。”
刘帆看着不远处的海面;那下面,是破碎的珊瑚礁,但是也有珊瑚的受精卵在飘荡,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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