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圆月弯刀
初二的生活过得异常戏剧化,我认识了两个奇怪的同学。刚开学的那个月,班上转来了一个男生,我觉得他非常奇怪。
“我叫丘海鹏。”他介绍自己的时候,板着张脸,非常冷漠地说一句,把满脸热情的班主任弄的很尴尬。我看着他,发现他身上完全没有新生刚来报道的羞涩感。老师安排他坐在我跟小贤后面的位置,他板着脸走过来,把书包放好,坐在了我俩的身后,我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此时,他已经在做练习题。
丘海鹏整个人都比别人小一号,脸还不如一只肥猫的脸盘大。脸色苍白,像个透明玻璃杯。他从来不笑,也不合群。平日里,他总是绷着脸看书、写题、吃饭。有时候上晚自习,老师不在,大家会尽情的放肆说话,我们声音大了,他抬头就骂。他连老师也敢骂,只要他听不懂,立刻就把老师骂个狗血淋头。可是,他的成绩非常好,我怕他是吃了兴奋剂,除了语文,他每一科考的都是一百。
班上貌似没人愿意跟他做朋友。就算先前还有,他把别人借他作业抄弄不见本子不赔写到日记里后,也没有了。但他好像也无所谓。
有一次,我跟小贤看课外书,被丘海鹏发现了,我们不知道踩中他哪条尾巴,他之后就把这件事写进日记本,然后交到老师手上。老师就把我调走了。
小贤安慰我说:“就算我们不坐在一起,我们还是一样好。”话虽如此,但我还是不满丘海鹏的做法,他这种行为,就像个小偷。
翌日,体育课我装病待在教室看小说,突然跑进一个人,是丘海鹏。他看见我也在,脸红了起来,我肯定他也在装病,所以才心虚红起了脸。不过,是我想太多了,我看见他的怀里捧着一本三毛,我的老天,他也喜欢看小说吗?他居然喜欢看三毛!我当时非常震惊。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开口问了一句:“你也喜欢看三毛吗?”
“是…是的。”
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说话断断续续的。
“哈哈,这有什么的,文学社的人还在看琼瑶呢!”我笑。
“你不会告诉老师的…对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老师?”我疑惑。
“真的吗?!你真的不会告诉老师吗…?”
“当然。我可以发誓。”
“谢…谢谢你。”他捧着那本三毛向我鞠躬。
天啊,丘海鹏居然向我鞠了一个躬!我非常怀疑当时是不是他本人。关于丘海鹏,我想,我知道只是他的表面。世上没有人一个人会懂他。
丘海鹏转来红中不到两个月,班上又来了一个插班生。是一个满脸粉刺、个头粗大的大男生。
“各位好,我叫刘伟,以后请多多关照。”他站在讲台介绍自己的时候,嗓门洪亮,一身正气,活脱像个军人。
刘伟有一次跑来问我借书:“你有没有武侠书?”
我纹着眉头问他:“武侠书是指…?”
“就是…江湖英雄。”
“哦!是不是金庸?”
“对!就是金庸!”
我想起家里有一本《射雕英雄传》,便答应第二天早上带来给他。后来我把《射雕英雄传》给了刘伟,他看完之后说,我开始练功了。
“练的什么功?”我迷惑。
“就是这个,”刘伟跳起来,一只拳头向我一伸,“功夫。像书上写的那样。”
我被他吓了一跳:“这真的能行吗?”
“你可别不信,我姥爷家有本《武林秘籍》,上面记载全是与功夫有关的东西!等我练成之后再细细给你表演。”
我拍手叫好,只是不想灭了他的热情。
之后刘伟真的开始练功了。他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我时常看见他们在学校树林里练功,手上常带疤痕,练的是铁砂掌,学校附近的树都被他们一掌一掌拍死掉。如果一个男生,每天神经病一样在学校操场上踢腿,一趟十个到头,再回来再踢十个,每天踢六百个来回,那他就是在练下盘。还有半夜不睡,在宿舍里练站桩的,把起夜的兄弟吓得尿在裤裆里。刘伟后来对我说,我开始夜晚打坐,凌晨踢腿。
我问他:“难道你不累吗?”
“我们现在风华正茂,为了梦想,值得!”
这时我忽然发现,在刘伟被粉刺毁掉的脸上,还有一双深不可测的悲悯眼睛。
刘伟坚持了一年,初二下学期,学习紧张,他仍然晚睡早起,夜晚打坐凌晨踢腿,瘦得只剩下一架骨头,眼睛里却像有一千瓦的灯泡在烧。最后他被家长领走。那天下午,他在教室门口跟我们当胸一抱拳,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我突然发现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刘伟融化得形销骨立,长手长脚,风吹起他的衣裳,衣服下摆空荡荡,像一只失群白鹤拍打硕大孤兀的翅膀。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听说他疯了。
邻近初三,大家日子都很难过。有个星期三,快放学的时候,校长让我们起立,出去,不准带一本书,“今天星期三,咱们要搞一次大扫除。”他点取几个心腹的男生(包括丘海鹏在内),喝道:“你们留下来搜。”
校长一声吩咐,几个男生如狼似虎地倒腾书桌和抽屉,凡是课外书都扔到地上,从男生课桌里也搜出来不少言情小说,居然还有少量色情杂志。最后都扔到院里,点火,烧了一下午。第一次,我对校长感到强烈不满。但我最痛恨的还是揭发的人。一定有人往教导处里投举报信了。
当时许多人怀疑是丘海鹏。但我不信,因为他的书也被扔进火海里了。
后来大家孤立丘海鹏,但他本来也没啥朋友,也不注重外表,整天穿同一件衣服,天气热的时候一身汗味。
我去过丘海鹏的家。那是在焚书的第二天,他在学校厕所里受到了惊吓,课都没上完就跑回了家。下午我和小贤逃课去看他。他家在学校附近那片像地洞的平房里。最外有个太平房,听说医院一死人就会把尸体推到那里放着,我便跟小贤壮着胆子跑过去,从太平房通往里屋的路以前是堵墙,直接被人掏了一扇门大的窟窿。里面有两间屋子,堆满许多纸箱子。我们俩随便坐在一个方便面的箱子上,丘海鹏看见我们,有点不高兴,刚开始时,看也不看我们。
丘海鹏的爸爸对我们俩特别热情,看见我们还拿糖给我们吃。他爸爸跟我爸一样,在红湖这小地方管一片果园和鱼塘,他妈妈呢,他妈妈到外地打工了,一年才回一次。丘海鹏的爸爸还问我们:喝不喝茶?喝茶是大人才有的待遇,我觉得他比红湖的每一个大人都还要尊重小孩。所以丘海鹏说自己恨他时,我很震惊。
丘海鹏的爸爸平时很闲,总会叫人到家里打牌,夏天果季时,他们才会紧张。丘海鹏对我们说:“我爸每天都打我,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要煮饭。我爸每次都会把房间弄的非常脏,那些来打牌的人个个都是烟鬼,邋里邋遢的,每次一进去,房间里全是烟,一群无头的人在烟雾里打牌,跟鬼一样。他们玩完后,又要我来收拾。”
我们不信,他爸个头高高的,嗓门很亮堂,唱歌很好听,有次镇上搞艺术节,他爸被抽调出来,参加比赛的时候穿着一件咖啡色排扣西装,头发梳得光光的,唱完深深一鞠躬,特别优雅。所以我对丘海鹏说的半信半疑。我爸也打我,但都是我因为我考试成绩差,不写作业,我相信没有不爱孩子的父亲。但丘海鹏成绩很好,为什么也会挨打?
那天我们坐了一小会儿,丘海鹏就把我们赶了出来。他说他家不好玩,要带我们上果园。我们只好跟在身后任由他的安排。
我们抄着小路,来到了果园。丘海鹏说:“我给你俩摘杨桃吃吧。”话刚落,他就蹬起腿跳到了树上,然后在树上忙着摘桃,“我的轻功都是‘弯刀’教的。可惜他被退学了。接着桃哩!”此时的丘海鹏不像平日的他了,他现在开朗大方,至少他现在会笑,像另一个人溜进了他的身体。
我跟小贤一面接桃,一面疑惑不解:“弯刀”是谁?丘海鹏一个轻功从树上跳下来,努努嘴,“‘弯刀’就是刘伟啊。他没有告诉你们吗?”
我们摇摇头。后来听丘海鹏说,他和刘伟结拜了,学着电视剧里的仪式,喝结拜酒,说誓词,谈江湖险恶。可惜他们俩再没有见过面。
丘海鹏还对我们说,他未来的志向有三:一是将来当个作家;二是数学家;三呢,是成为一个企业家,将来可以发展农业,让故乡富裕起来。
我们坐在高高的土丘,艳阳照在丘海鹏那张刚发育的小脸,额头有汗和痘痘,他浓眉大眼,开始长胡须,他已经是一个小男人了,却有着三毛的倔强。
那天,风很暖,快要把我们蒸发掉了。
丘海鹏后来不再来上课,他说他要走了。我们向他告别,他在太阳底下笑着,随至被风吹得愈来愈远。他们来得匆匆,去也匆匆,像台风刮过,剩下的,是一片模糊的荒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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