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少年

作者: 铜贱 | 来源:发表于2020-09-27 16:19 被阅读0次

    难以抵御的是侵袭而来的严寒,随着绵延的流水声,四面八方,如溶溶冷月抛下的一缕薄纱,轻轻裹在少年身上,挥之不去。河岸是两排整齐的柳树,柳条垂下如帘。将少年围在一个空间里,像是他独有的房间。微风吹过,掀起帘子,左右摇摆。对岸是一座青石桥,桥旁有几户人家,门还大大地敞着,节能灯灰白的光从屋中直射而出,和冷溶溶的月光搅在一起,光下几只苍蝇不住打转。一个胖老者穿着一件白色的褂子,两只手的手肘压在他身前的柜台上,撅着屁股,肥腻的肚子如一坨新鲜的牛粪堆在柜台上。他满脸堆笑,在和站在他对面的汉子说话。那人豁着一口黄牙,熟练地拆开烟的包装纸,扯一支递给老者,老者也慢悠悠地拿出一包,扯一支回递汉子。汉子笑嘻嘻地将自己的烟收回,接过老者的烟,云烟缭绕地走了。老者的身后,是一台不断闪着彩光的电视机,他没有回身去看的意思,继续趴在柜台上,和偶尔出现在月光和路灯交织下的行路人打招呼。夜里很静,行路人走路的喘息声和鞋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能传出很远,这让少年想吸一支烟。于是他侧过身,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打火机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如雷鸣般轰响,火焰像闪电一样闪耀,瞬间照亮了少年半张黝黑的脸。烟雾在黑夜的空中看不见的散开,像垃圾桶打开看不见的臭气散开,教师的嘴张开,看不见的陈规破纪散开。少年的脑袋嗡嗡作响,他侧了侧身,伸手到腰部,摸出一块石头,从刚才开始,原来是它一直咯得少年腰疼。少年随手一甩,将它扔进旁边的那条小河里,噗通一声,像打碎了一面平静的镜子,水波将镜子里的星光月影揉得像窝在墙角的一窝铺盖。父亲像石头一样被扔进铺盖里,手脚软成柳条,飘拂。嘴像岩洞半张着,洪流滔天,裹沙挟泥一拥而下。少年听到北风呼啸,冰冷地刺破耳膜,夜便如此夜一般的静,风更似今夜一般的冷。母亲对于父亲的责骂和殴打,被风狠狠地撕碎,一片一片地、一片一片地与躺在岸边的少年擦肩而过,轻飘飘地轻飘飘地落入河中。星空浩淼,一条银河闪闪发光,从不知何处的远方发源,奔向不知何处的远方。夜空才是那一面更加纯粹透明的水面。少年记得曾被母亲搂在怀里,一颗一颗地数那些星星,母亲指着那条闪闪发光的银河,少年便知道了牛郎织女的传说。从少年这个角度看母亲,在漫天繁星的映衬下,母亲宛若仙女。为什么没有王母来把母亲唤回天宫,为什么不能划一条天河,将父亲母亲永远地分开,让自己只用跟着母亲?母亲轻轻摇晃怀中的孩子,风骤急,似乎要将一切都吹上天,似乎是王母派人来接母亲回家。孩子轻飘飘地随风而起,轻飘飘地,越飞越高。母亲被远远地甩开,他想拉母亲一把,可无论如何伸手,总是连母亲的衣角都碰不到。少年从天空俯看母亲,就像他从地上仰望星空一样。路灯闪烁而明,正是天空中一颗颗的星星,母亲的影子,被星光拉得长长的,像是穿了一件长裙一般。母亲穿这样的裙子肯定很美,可少年只看得到母亲疾走的背影,每一步都像踩在一颗明亮的星星上。少年迈不开步子,风就吹着他,让他跟着母亲,却总也追不上。夜静而凉,只有远远近近的虫叫声和不知哪个林子里传来的“咕咕”地猫头鹰叫声。母亲已经走到了河边,河面吹来的风更加寒冷,河宽而静,深蓝色,倒映着整个天空的星辰,少年自然也映在水中,隔着水面,从下仰望母亲。母亲的脸庞如明月一般的清冷,幽幽地泛着蓝光,眼眸清亮得像柳叶上的露珠子,在月光的包裹下莹莹欲滴。河对岸射来一束光,穿破月亮抛下的这一层薄纱,随即便是一阵“哗哗”的水声。船桨如鲤鱼摆尾,小船向前,压碎一河星辰。船尾一个男子喊着母亲的名字,是大舅的声音,河面上荡开一层轻薄的雾气,将大舅和小船一起罩住,大舅是王母娘娘派来的罢。少年想,母亲被大舅扶上小船,坐在船头,少年张开嘴想喊,却呛了一口水,内脏急剧收缩,窒息一样。小船渐渐远去,少年手忙脚乱,直到筋疲力尽,慢慢下沉,嘴里呼出的气吹出一串“咕噜噜”的气泡。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石头落水的声音将少年惊醒。岸上的少年朝水中扔了一块石头,水里的少年就被石头激起的波浪层层荡开,和这满河星空一起,渐渐褶皱,渐渐消失。下雨了,云被风吹来唤去,遮星蔽月,于是便窸窸窣窣地落起雨来,周围被蚕食桑叶一般的唦唦声填满,少年翻个身,看见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把车停在小卖部门口,雨点布满他的眼睛片,他拂袖揩去满脸的雨水,又扯起衣角来擦眼镜。少年看见他嘴唇动了动,胖老者就从柜台里拿了一包烟给他。年轻人拿了烟,摩托车的鸣叫将黑夜撕开一个口子,一缕黑烟盘旋在灯下,久久不散,远处是一字路传来的车鸣声,车去的越远,那声音越清晰。像是一把刀,在磨刀石上磨得越久,刀就越锋利。那磨刀的声音一阵一阵,被雨打得有些稀疏。少年的父亲戴一个斗笠,蹲在磨刀石前,少年远远地望着,父亲像一个侠客,披一身流苏披风,已经烧到过滤嘴的香烟熏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却也舍不得扔掉,试一试刀锋,似乎有些满意了,便从旁边的水桶里舀水来将刀洗净,剩下的,倒来淋去敷在脚上的黄泥。转身回屋的时候,终于吐掉了嘴上的烟。父亲踩叫了摩托车,那把刀被他背在身后,闪闪发光。车的后轮搅起几瘫黄泥后,带着父亲扬长而去,少年悄悄地倚在门后,从门缝里看,直到父亲无影无踪,才打开门,站在大门正中,雨势完全大了,将少年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雨水溅到小卖部门口的柜台上,老者哗地一声拉上卷闸门,街上暗了很多,只有几束路灯还倔强地亮着,落在光束里的雨丝像一缕缕在风中摇摆的蜘蛛丝,纠缠着几只虫子,飞舞着、盘旋着,消耗着最后的生命。雨水急落,灌进少年的鼻中、口中,让他有些窒息,那感觉就像被人追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还被灌了一大口水。少年便咳嗽了两声,用于水洗了一把脸,雨水落地四溅,像干燥的时候风扬起的灰尘,那东西黏人,踩一脚便敷你一身,特别是日光烦闷的下午,还带着一股干燥的腥气。那时候是下午四点多,一辆已经脱漆的中巴车停在广场边上,一声喇叭吓得广场中央的一条黑狗突然抬起头来四处瞭望,那一条红舌头是周围灰黄色中唯一的亮色,几个塑料袋在风中打着旋。少年和他的伙伴们揣着手,穿过广场。广场边上有一家餐馆,抽风机嗡嗡地转着,把油腻腻的烟排到外面的空气中,抽风机后站着一个炒菜师傅,腆着肚子,直挺挺地翻动着手中的锅,像个发条玩具。少年舔舔嘴唇,有些饿了,空气中有些微弱的油和菜混合的味道,这气味细微得像针,扎破少年的口水包包。他的朋友拽了拽他的衣角,朝馆子旁边一指,那是一个水果瘫,老板整个人都陷进了长长的躺椅中,几只苍蝇围着一篮子葡萄打转,老板手中的拍蝇板已经滑落在地上。少年们走在摊前,若无其事地点一支烟,机器人还在炒菜,瘦狗的舌头已经淹没在燥热的风卷起的层层灰尘之中。大理石方砖铺成的街上,已被来来往往的汽车碾得七零八落,街上空无一人。少年趴在摊子的一角,用高高堆砌的水果为自己做掩护。采摘吧,撒欢吧,像脱缰的马儿一样,就四蹄飞溅,跑吧。去吃一嘴这块田里的谷子,扯一嘴那块地里的包谷。就追吧,少年,在高低起伏的山路上,穿着拖鞋,扬起长鞭。去吧,少年,那是你的马儿,与你朝夕相伴的兄弟,和你同甘共苦的伙伴,多少晚上是他伴着你,在干草混着粪便气息的马圈里,多少次你蜷在他的肚腹之下,他轻舔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庞。你从他硕大柔软的肚皮上汲取热量,度过了多少个风雨交加或者寒风冷雪的日子啊。去吧,少年,毁了这片庄家,坏了那窝包谷,像你的马儿一样,大胆地拿吧。这世界太苦了,吃些瓜果,看看能不能尝到一点点甘甜吧。这或许是你马儿的旨意吧,或许是马儿的引导吧、这一刻,你就是马儿,马儿就是你。少年啊,大胆的拿吧,吃吧,大胆地做马儿吧。那匹早早消失在你生命中的马,现在又回来了,回来让你尝一尝,葡萄的酸甜、苹果的香脆、橙子的甘甜、香蕉的柔滑以及那些,红的、黄的、紫的、花花绿绿的、你见过的没见过的、吃过的没吃过的、树上长的、地里结的。放开大吃吧。少年,这里是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瑶池华宴,让仙女为你斟酒,嫦娥为你舞蹈,卷帘大将为你执扇纳凉,赤脚大仙为你扫洒开路,天蓬元帅为你牵马蹬鞍。少年啊,狂舞吧,放纵吧,潇洒吧。骑上你的马儿,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拿上你的战利品,尽情奔跑吧。让风呼呼响,掠过你的耳畔,让尘土高高扬起,挡住你身后的追逐者,就像那夜一样,让哗哗地河水肆意喧嚣,让裹挟着腥味的青草、小花、柳条的气息随意消散,让皎洁的月光和晦暗的路灯任意抛洒,你只需要沿着这条路,疯狂奔跑。奔跑,对于少年来说,只是传承。当年少年的母亲沿着这条路,上了她大哥驶来的船;后来少年的父亲,骑车去寻他母亲,如今那车在墙角结满了蜘蛛网,他父亲却仍未回来。现在,又到少年了,他的耳朵机警地竖起,左顾右盼,转过身来,路灯下果然站着一个人,那是寻他而来的班主任。少年拔腿便跑,在这条他比这眼睛都能走到头的路上,老师哪里追得上,声音就像灯下的影子一样,越扯越长,越扯越稀,最后只剩一个朦胧的印象,印在少年的脑海中。这个印象,就是老师的模样。老师个子偏高,微胖,少年第一次报道就迟到了七天,两人相对站着,四目相对,老师似乎看不出少年在想什么,就像少年也不知道老师在想什么一样。后来少年偷水果被警察找去寻问,老师也去了。从办公室回教室的路上,老师望着少年,少年望着老师。少年记得老师对他说了句,不要再偷了。那之后,少年两周没有到校上课,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少年回家的路上,在一座桥的桥头遇到了老师。少年站在离老师两米远的地方,不靠近,也不跑远,四目相对。你过来,我不打你。少年记得老师这样说到第三遍的时候,自己才过去。我送你回家吧!少年跨上老师的电瓶车,步行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十多分钟就到了。老师望着少年身后空落落的房子以及迎出来的瘦狗,告诉少年星期天记得返校,不要再跑了。只是少年并没有回学校,两周后,老师再联系上他,他已经在省城的一家洗车店洗车了。少年给老师要路费回学校,老师给他发了七十块钱,领了钱的少年删了老师的微信,从此与老师没了联系,两周后才自己返校。返校的少年,满手脓疮。老师带他去看病,少年再一次跨上老师的电瓶车,风呼呼地刮过,夹着不远处稀薄的流水声。学校的灯光,同学们打闹的声音渐远渐淡,就像那夜,远远被少年甩开的老师的声音和身影,渐远渐淡。就像今夜,雨水渐止,少年吐出最后一口烟,腥湿的风吹来,烟和云一起,缓缓散开,渐远渐淡。

    月亮出来了,少年翻个身,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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