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老师

小燕老师

草木枯黄得很慢，空气特别滋润，天色显得清淡，风吹得凉爽，大地依然充满着生机和活力。这样的光景，便是湄洲湾海边的秋天了。

叶小燕过完二十一岁生日的1988年的秋天，风和日丽，所以，秋的意境与姿态，似乎还更开朗一些。不过，小燕去那一所初中校报到的路上，空中飘起了一阵毛毛雨。

小燕是这样的一个教师，学校里的同事们个个都喜欢找些借口跟她说话。她的笑容，永远都是校园里的一道最亮丽的风景。教师节的那一天，个个学生都想送她一个什么礼物。村里的榕树华盖下绿荫低垂的路上，每当她的倩影经过，村里人都特别开心。

至于林金海，那一年不过十四岁。放学路上的黄昏， 斜阳照他的身影，孤零零的。他的脚步，带起一批尘土，就像秋天里；地瓜田里飘零的落叶。要是不上学，还会有人看见金海象个大人似的，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独自观赏世界。其实，海边的世界，每一天都是一样的。

小燕第一天早晨走进教室，所有的同学都感到，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格外的柔和，格外的明亮。金海原想把一个纸团扔到前二排的座位上，现在却把它悄悄丢到了地上。他还看见黑板上的值日表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心里涌出莫名其妙的一点兴奋。

下课后，他很快地去擦黑板。“你叫什么名字？”小燕坐在讲台上，看刚交上来的课堂小作文，回过头问他。

“林金海。”他说，呼吸有点急促，手心有点湿湿的。

“谢谢你！”小燕嫣然一笑。给她这么一笑，金海很快地擦完黑板，粉末像雪花般地飞舞起来。把黑板刷放到讲台的时候，金海忍不住偷偷看了一下小燕的脸蛋。那脸蛋真象苹果到秋天。长这么大，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脸蛋。

第二天早晨，金海听到一个消息，他所在的这个初中毕业班的班主任，也由这个教语文的叶小燕担任。金海很高兴。而且，金海还幸福地当上了语文科代表。每一回，去交作业或者拿回作文本的日子，都成了金海欢乐的节日。

有一次，他问老师：“课本里的那一篇课文，《我的老师》，写的是真的吗？”

“要是我也写一篇《我的老师》，会不会有人看呢？”金海又说，一副认真的神情。

“会有人看的”，她欲言又止。“算了。”她接着又轻轻地说。看上去，她本来还是想多说点什么的。

此后的几个星期，她讲课，他听课。太阳从东边的大海升起，又静静地从天空慢慢西沉。有的时候，教室里很寂静，听得见纸张沙沙响和钢笔刮擦的声音。这声音很动人。

这一天，小燕老师下课后，发现金海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好像有话对她说。“啊，该回家了”，小燕就走过去，招呼着自己的学生。

金海想了一会儿，说道：“老师，我请求你一件事好吗？”

“那要看什么事。”小燕的声音，太动听了。

“我想请你到我家里玩一次。”金海又接着说：“我家挺有意思的。门前有一棵树，树上还会有一些小鸟。门后有一口井，村里人都叫它福井。每一年三月，会有许多人来井里打水，有的还是远道而来。甚至，还有从台湾来的客人。用井里的水，酿成的地瓜酒，太好喝了。”

“这有什么了不起？”小燕这么问。

“这井，听说是古代一个叫灵妃的女子打的。灵妃，就是妈祖，那可是有名的一个女神。所以，大人们都说，井水有灵验，会保平安带来福气。我家里用这个井水酿制的地瓜酒，远近的渔民都爱喝。这种地瓜酒是最好的，我祖母说，妈祖为人准备的，总是最好的。”讲这话时，金海有点自豪。

过了几天，小燕送给金海一本小说《红旗谱》。他通宵没睡地读。

小燕有时想提问金海。不过，想叫他的时候，总是犹豫，结果叫了旁人。

有一次，金海高举着海边男孩特有的有力的臂膀去擦黑板的时候，小燕不禁瞥了一眼。

有一天星期天的早晨，金海从海边打着几条小鱼回家的时候，抬起头，看见了小燕站在自家门口。金海太高兴了。

“我来玩一玩。星期天，在学校有些寂寞。”她笑着说。

“树上的小鸟在那里？”她说。说完，她还看了看四周。他们走到门后，坐下，海面上吹来的和风，轻轻地吹到了他们的身上。小燕看到，确实有一口井。另外，门外，是一大片青青的地瓜田。

“我想请你喝茶。”他说。

“不用客气。我不喝茶。”她说。

“那我请你喝水。这井里的水，有的人不烧就喝，也许，这样喝更有福气。”他说。

“好吧，那，我也喝一口”。小燕也就真的喝了口井水，有点甜。

后来，小燕很快就走了，金海一生中最幸福的回忆，就这么简单，星期天早晨，美丽的女教师，几句话，一口井水。幸福，常常是简单的。

第二个学期，金海觉得有点怪。小燕老师开学后一个星期才来。然后，还是那样，小燕平静地讲课，金海高高兴兴地擦黑板。

又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金海去学校，找到了小燕。“有事吗？”小燕问。

“我只想来找你。”金海说，“没事。”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你今年几岁？”小燕又问道。

“十五岁，”金海回答：“但我觉得你也差不多。”

“不对，我今年二十二岁了。”小燕的脸上有点红色，“我想对你说几句话。首先，我得承认，你是个好学生。好好干！你将来会有出息的。还有，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你同意吗？”

“我同意。我还想，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我祖母说过，妈祖为人准备的，总是最好的。真的是点灵验。”金海说，“不仅如此，我还想……”

“也许不仅如此。可是，你和我都要面对现实。现实。知道吗？社会，社会上的人，都要面对。某些情况上，我们的友谊有点特别。这一点特别的东西，现实不允许我们去考虑。”

小燕又接着说：“也许，将来有一天，世界会接纳一些特别的东西。但在这一天来临之前，你，还有我，还得好好的生活。”

“这一点，我不喜欢。不过，我们得尊重大多数人所喜欢的。因为，你和我，都要跟这些人一起生活。”她说：“我马上要调走了。回城里去教书，让我很开心。”

金海却有点难过。

“你家的那口井，福井，我记得。福井里的水，确实是很好喝的。这水，会带来神气，我有点信。或许，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还可以喝到你做的地瓜酒。”小燕又说：“妈祖为你准备的，总是最好的。这句话真美。”

金海看见老师的脸上，还是那么好看。

果然，从第二星期开始，金海，还有许多人，都看不见小燕老师了。念完初中，金海就跟着父亲出远门去了。

十二年后，金海有了点钱，也结了婚。夫妇决定回到湄洲湾海边的那个小村做点事。

那天下午，风和日丽。村里榕树华盖下绿荫低垂的路上，村里人看见，金海的新娘妻子快乐得像一只小鸟。

又三年后的秋天的一个早晨，金海决定办一个公司，用自家的那口井的井水，配制生产一些地瓜酒。他的祖母、父亲、母亲、妻子，还有村里的不少人，都一致同意，这种地瓜酒应该这样命名：妈祖特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