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手拍了一个短视频，火了。
视频里是一个流浪歌手在人来人往的路口唱歌，正是下班的点，路人行色匆匆，无人顾及他。他懒洋洋地坐在地上，没有垫什么东西。他穿的牛仔裤有点旧，洗的发白又铺上一层尘世的灰，像早就过期的报纸，被人随手扔掉，最后湮灭成土。他穿着宽大的衬衣，是纯色经典款，但跟裤子极不相称，干干净净没有什么褶皱。他的上装跟下装显出一种极不和谐的统一感，相反的两种个性强烈融合在同一具身体上，让人在不理解的第一反应之后开始探究并且着迷起来。
我就是这样被吸引了。
那天下午，是阴天，整个世界都灰扑扑的。我走出地铁站，嘈杂的声音之中有歌声，但这不稀奇。命运般的，我还是回头了。
他的歌声是好听的，声线揉杂通透和颗粒感，跟他本人的气质莫名的契合，像一朵开得极盛正在枯萎的白花，是少年的心开始怀疑不再天真，介于青春与沧桑的奇妙阶段。
我举起手机，录下了他的一首歌。在听那首歌的四分钟左右，我完全投入，忘了自己。
让我没想到的是，视频火了，他也火了。
我的账号在几天之内涨了很多粉，那条简单的小视频下有很多路人网友的评论。
大家对他完全不了解，跟我一样，完全不了解却被自己脑补的故事所吸引。有好些热评，关于梦想，关于自由，关于那首歌，关于青春等等。都是观者投入情绪的共鸣，是来自自我意识的投射。也许我被打动，也是因为我想到了自己。
视频火了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那个地铁口，依旧匆匆忙忙人来人往，但没有一个灰扑扑的年轻人的歌声了。
网上陆陆续续有网友发出偶遇视频，每个这样的视频都有些流量。寻找他，成了一个网络打卡小游戏。我作为视频首发者，也有了一些热度，甚至有一些媒体人来找我，想要采访我。被关注被需要的那种虚荣心让我有点膨胀，但我很害怕，来的太快的东西我接不住，我想了很久，谢绝了所以想要探知他的人。
我对他一无所知，能开口谈论的是什么呢？只有我自己，只有我对他的臆断。
但市场永远不缺乏抓取的手。
很快，各种声称了解他的人从各种角落冒出来。亲戚，朋友，同学，前同事，如雨后春笋一样，一夜之间出现在网络上。
我渐渐地抽离出这个网络热潮小游戏，对此事闭口不谈也不再关注，强行让自己恢复之前普通人的生活状态。
直到有一天，我又见到了他。没带吉他，没在唱歌，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拿着一瓶矿泉水。路上没有发现他，没了他的演唱，没了他那把旧吉他，也没有人认出他。
我走过去，鼓起勇气跟他搭话。
“你好，我之前拍了一段你的视频，然后火了，这件事情希望没给你带来困扰。”
他抬头看我，刘海有点长，遮住他一部分眼睛，我看不出情绪。他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大家都在找你”，我小心翼翼地。
“我知道”，他声音低低的。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我站累了，索性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发呆。
“网上那些很多都是假的”，他突然开口，把我吓了一跳。
“我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没上过学，还没18就出去混生活，性格不好不会说话，只能做些笨事，所以我没亲戚没朋友。”
“没啥特长，没啥优点，就是喜欢唱歌。有人夸过我唱歌好听，我就发狠自学了吉他。”
“还想着能当明星呢，结果把打工的钱也玩儿没了。”，他自嘲地笑。
“但你现在火了，你有很多机会，你就算不当明星也可以当个网红，网红很赚钱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急急地说出这些话来安慰他，明明我现在的处境也比他好不了太多，至少他已经火了。
“有很多人找我，说什么推流，分红，我都听不懂，太深奥了。”，他皱着眉，眼里有忧虑。
“没事，你找一家最好的公司，然后听他们的安排就可以了。”
他又没出声，直到我以为他已经忘了这段话的时候，他小小声说，“算了”。
我大为不解，这年头，多少人想红啊？红就意为着钱，多少人为了些点赞关注度做些哗众取宠或者违背良心的事啊？而现在，有这么一个大饼砸到他身上，他居然说“算了”？
“你找到你的富豪爸爸了？”，我试探性开口。
“我就是个孤儿，天是父地是母。”
“可你没钱怎么活？”
“不知道，但现在又不打仗也不饥荒，死也不容易。”
我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没有立场没有理由，我自己都没法儿劝我自己。如果我跟他不一样，我就会接下那些媒体人的访问，管他故事是真是假，只要动人就行，只要钱到手就行。可我说不出口，我不了解他，却不忍心再去掠夺他，拿他做文章，编造一些莫须有的故事去谋取廉价的共情。
可怜我们太像，我只有无奈的叹息给他，而不是一番激励人心的宏伟大论。
他的沉默和不回应渐渐浇灭了大众对他的热情，新的热点层出不穷，很快他就被遗忘了。有人拍到偶遇他的视频，热度跟以前完全不可比。他的灰从艳丽又变回了黯淡。
我也是，从这整个事件的开始，发酵，消亡。我亲历，从全情投入到抽离最后寂灭，像起起伏伏的坡道，最后还是无奈地平缓下落了。
再后来，没人知道他去哪了，可能有人知道但也不关心。也许是去流浪了，也许是找个小角落安顿了。总之，天地是他的父母，孤儿被肉身父母抛弃，但或许得到了更广阔的接纳，无一不是容身之所，无一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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