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3天时间,拾荒26年的沈巍就从“流浪大师”变成了“流量大师”。
他栖居了7年的避风港,此时已变成了流量角逐的修罗场。
无数盲流子想从他这里沾染上一点“书卷气”,无数网红和营销号想榨干他身上的剩余价值。上海杨高南路地铁站附近似乎变成了一个熙来攘往的“动物园”。
身体力行为环保做贡献、醉心于自己的精神世界的沈巍,并未得到“大师”这个头衔应得的尊重,反而像个猴子一样被人群肆意观赏。
截至今日,这位淡泊名利、对世俗举重若轻的“街友”,已连续好多天得不到休息。
他知道,自己只是因机缘巧合而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他也知道,风口早晚会过去,自己的初心也绝不会动摇。
可当面对记者和镜头时,腹有诗书万卷的他,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与无奈:
“你们告诉我,等这波热度退了,我能够结束我动荡的生活吗?我还能再有一个自己的‘窝’吗?”
这两声诘问,很快淹没在了门外潮水一般的“大师”呼唤中。
沈巍同抖音的首次“触电”,发生在四个月前。
去年年底,抖音博主@大烘焙师在偶然间与“街友”沈巍相识。
经过数次攀谈,因折服于对方的学识与精神,这位博主把沈巍对历史和时事的评说与见解,拍成了系列小视频,取名为“大师在流浪”。
视频中的沈巍,在街头、路灯下,举着《左传》和《战国策》与路人谈古论今,对历史名人、社会现象以及各类古籍经典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他喜欢跟陌生人探讨名著,提及鲁迅的经典名篇《孔乙己》时,他纠正了当下学术界(或者说中学语文界)所流行的错误观点:
“《孔乙己》其实很多人没有看懂,都说是在讽刺他。其实鲁迅并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可怜他。你看孔乙己这个人,没做过坏事,众人却都欺负他。他的学问固然不对,但这是时代造成的。时代废除了科举制,就断了他前进的路。”
通过孔乙己,他对科举制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废科举完全是大势所趋。但我最近看晚清的书,书上是这么写的:(废科举时)有人曾上书表示反对。他们认为,废科举应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应该慢慢地改,(而不是一刀切)。因为你一改,就把这些一辈子读四书五经的人、所有的人生梦想全都打碎了。事实上,确实是有一大批对古典文化很精通的人,后来就一事无成。”
他呼吁幼儿园的教学应该抛弃“填鸭式”的教育,要重点培养小孩的道德观:
“幼儿园不该提倡教书,反倒该重视培养小孩子的道德、群体精神,(教他们)对同学友好,不要教他们ABC。因为他如果过早地开始学习,容易从小对知识产生厌烦心理。”
对于当下年轻人的文化缺失,他语重心长地说出自己的人生感悟:
“就浩如烟海的文化本身而言,我们都是井底之蛙。(知识的储备)远远不够,一定要不断地学习。”
四个月的时间里,这些视频从几十到几千、最后变成几百万赞,在大数据算法的推送下,吸引了许多抖音网友的注意。
彼时,沈巍的大名、身世、经历,尚不可考证。唯有那邋遢的外表和丰厚的学识,能形成鲜明的对比。
起初,有零星的仰慕者因为视频而与他产生交集。沈巍很高兴,他善谈并乐于交友。
但有一天,他在拾荒的路上,突然被一个陌生人拉住胳膊。
对方问他:“你是抖音上的那位先生吗?我看过你的视频,很钦佩你的学识。”
沈巍回到自己的窝,对拍自己的抖音博主说了一番话:
“孟子曾说过一个词叫‘不虞之誉’,意思是想都没想到的荣誉。我认为我现在就是这种状态。如果我早知道我能有这种荣誉,我当初应该多读几本书的。”
但他没有想到,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这种“不虞之誉”竟成了一种“无妄之灾”。
来自全国各地的好事者,一夜之间云集在了他栖居的地铁口附近。他成了手机镜头下的焦点,被当代的“造神运动”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他的抖音系列视频的标签,后面又多了一句话:
大师在流浪,小丑在殿堂。
在过去平静的日子里,沈巍每天只重复着两件事:读书和拾荒。
书籍为他提供了精神上的慰藉,而拾荒则让他的人生理念得以实现。
他从垃圾堆里找寻被人们浪费的厨余餐品,将一切可利用的废品进行分类回收。对于仰慕者赠送的书籍,他会接受并道谢。但对于物质上的资助,他分文不取。
入世但不媚世,沈巍真正做到了古人口中的“大隐隐于市”。
自幼喜欢读书的他,在半百之年已涉猎颇丰。论及经典与时事,他能对路人侃侃而谈。但对于世界,他仍有着自己的疑问。
小时候,他靠捡废品换钱,来满足自己对书卷的渴望。但同学们对他的讥笑,却时常让他感到难为情。
沈巍很纳闷,为什么街头伸手要饭的乞丐能引起人们的同情,而自己靠劳动换钱却要遭到旁人的耻笑?
这个疑惑,一直保持到他大学毕业进入审计局工作。在工作中,他在审计局的大楼里到处翻垃圾桶、收集废纸。久而久之,他成了同事眼中的“精神病”。
他本想跟领导解释,结果领导直接对他下达了待岗的通知,“替他”休了病假。
这场病假,沈巍休了26年。他搞不懂,为什么国家提倡垃圾分类回收,自己身体力行,却还要被人骂成是“精神病”。
如今,大批盲流和网红云集在他周围,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起初,沈巍单纯地以为他们是真心求学,耐心地给他们讲“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
“你们总来拍我的视频,想听我说这说那,其实没必要。(我说的东西)书上都有,你们去看书,养成阅读的习惯,从书上去找知识。”
但显然,这并不是网红们想要的答案。
如今沈巍说什么、做什么,对他们而言毫无关系。在他的热度尚未散去之前,他们只想从他身上分得流量的一杯羹。
有卖玉的微商专程打飞机从缅甸赶来上海,望着地铁口附近攒动的人头大呼自己“晚来了12个小时”;
主播陈飞(化名)对其他主播谆谆教导:“大师就是流量,你们要懂得怎么用才行。”
一名不知姓名的妇女不远千里来到沈巍旁边,一坐三天,坐到网友连喊“师娘”,直喊得她满面春风,心神荡漾……
某主播陈飞(化名)
被网友称为“师娘”的某女
从最初的笑对到疲倦的无奈,沈巍的容忍终于化成了愤怒。
“你们是为了赚钱才来这里,你们是在把我当猴子一样玩耍。天都黑了,我想睡觉,而你们却还在这里拍。你们对我哪里有一点尊重?”
记得之前,红星新闻采访他时,他还曾对记者说:
“我不想与世隔绝,我想让大家理解我。垃圾分类,这是整个国家都在提倡的。”
但他万万想不到,他捡了一辈子的垃圾,最后却被“垃圾”围堵到寸步难行。
沈巍读过万卷书,想必对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应该不陌生。
想想书中那个充斥着“蛇鼠”、“豺虎”与“魑魅”的鬼蜮世界,与这地铁口外的现状又有何异?
世间的悲剧总是在轮番地上演。
沈巍的命运,或许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被大喜哥的遭遇给盖棺定论。
2月22日,一篇自媒体豹纹《被嫌弃的大喜哥的一生》,让已经“冷却”了7年的网红大喜哥再度重回人们的视野。
身为弃婴的大喜哥,在养父母的抚养下长大。成年后,他曾有过一段婚姻。但突如其来的车祸夺走了女儿的生命,妻子经受打击之后精神失常,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随后,兄长自杀、母亲罹患肺癌,为了治病,他变卖养父留下的公寓,却被歹人坑了一半的房款。医院里的母亲因无钱治疗,最终撒手人寰。
经历了半生坎坷,大喜哥落得个家破人亡、负债17万的悲凉下场。万念俱灰之下,他想到了轻生。
但一件被遗弃的女装,却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那股力量。
“重生”之后,大喜哥成了人们口中的“女装大佬”。2012年,一场大火烧毁了他的房子,也让他的异样装扮跌入了记者的镜头。
那时候,网友们在网上喷他:“奇葩”、“妖孽”,让人“笑断十二指肠”。
同沈巍一样,大喜哥也是一名拾荒者。沈巍拾荒是为了精神世界的建立,大喜哥拾荒,则纯粹是为了还清给母亲治病欠下的债务。
有一次上节目,主持人问他:“那些钱,不还不行吗?你落魄至此,没有人会逼着你还吧?”
他回应道:“我约束自己,一定要还回去。因为人生不可以赖账。”
还清最后一笔欠款后,他对着父亲的遗像说:
“爸爸,我拾荒20多年,一切债务都还清了,我没心事了。”
随后,他迎来的却不是周围人的善待,而是房租的涨价。
无论他居住在哪个小区,总有居民向物业反映他“伤风败俗”,以至于物业不得不把他扫地出门。
再度爆红之后,他又成了青岛本地家喻户晓的“明星”,所有人都对着他窃窃私语,但所有人都乐于见他无处落脚。
用来拾荒的自行车坏了,他无钱修理。高企的房租又让他望而却步。最后,大喜哥离开了他定居50多年的青岛,奔赴1400公里外的福州。
据说,那里有个好心人愿意收留他。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出省,此生不知还能否有机会再重回故地。
大喜哥曾说:“我拾荒20多年,不管别人怎么对我,我从没害过人。”
这个世界上,有人虽在拾荒,可内心却是一片沃土。
有人虽在施舍,可内心却是一片废墟。
对于这个故事的结局,有网友在微博评论区里留言:
“这让我想起张国荣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我一生未做坏事,为何这样?”
沈巍的走红,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本可以对当下人群中的浮躁心态起到积极正面的影响。
他像是一个标杆,也是平凡人的一种榜样。
通过对他的关注,人们本该重视读书、重视环保,学会节约能源,学会正视自己的本心,消解对物欲的过多追求。
然而实际上,沈巍的身体力行和言传身教,并没有给网友带来眼界和思想上的转变。
带来的,只是土地庙前一场作秀般的“社戏”。
孙悟空不上西天取经,来到“大师”身边谛听真理,用行动上演“文体两开花”;
号称“沪上F4”的4名网红浓妆艳抹,围着沈巍各种自拍,引得评论区里秽语连篇;
山西某博主号称要“弘扬”大师的环保精神,穿着刚买来的行头坐在大师门前看《三国》,发现没人搭理便又匆匆离去,全程不到三分钟……
在一个对文化缺乏敬畏的年代里,人们常常慨叹时无英雄、大师不再。
可当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出现在世人眼前时,人们却乐得亲手将他推上绝路。
沈巍曾批判企业家们著书立说,是从文化层面去增强人的功利心,不值得阅读。
但他没想到,这种功利心能在一瞬间将他反噬,让这场“国学”的狂欢变成一场闹剧。
作为一股清流,他非但没能医治当代人的浮躁,反而成为了流量泡沫的一针催化剂。
流浪大叔PK流量大师从本质上讲,沈巍与大喜哥别无二致。
同样是拾荒者,同样是看破世间纷扰、选择为自己而活,在二十多年的岁月里,一个默默偿还命运的欠债,一个则致力于构建自己的理想国。
他们是善良的人,是智者,比起戴着面具生活的普罗大众,他们都可以算是世人眼中的“异类”。
但两人的区别在于,沈巍的博学迎合了民众的追捧,而大喜哥的红装却成了世人嘲笑的话柄。
他们似乎代表着“异类”的两个极端:要么被捧上神坛,要么被踩在脚下。
但可能,他们的命运,最终将殊途而同归。
毕竟成就和摧毁他们的,都是同一种肮脏。
流浪大叔PK流量大师韩寒在小说《他的国》里,曾这样描写自己笔下的主人公左小龙:
他不喜欢大城市。因为大城市虽大,但容不下一辆摩托车。
不知道离开青岛的大喜哥,在登上飞机前,是否会有这样的感慨。
导演贾樟柯曾说过:
“当一个社会急匆匆地往前赶路的时候,不能因为要往前走,就忽视那个被你撞倒的人。”
如今大喜哥已经走了,盲流子们真的要让沈巍,再无立锥之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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