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耶稣原话不是这么说的
论年代,神曲应该是我写的这么多读书笔记里原作创作时间最早的一个了——如果不算最开始写的那个根本不算文学作品的孙子兵法的话——由于时代的遥远以及作品的宗教和哲学性质,没有相当知识储备的人看起来会非常困难,比如我……
其实神曲的结构非常清晰,地狱炼狱天堂三个区域,每个区域按顺序排列着层次分明的级别,作者以自己为巡游者,一层一层地前进,一直到登上最后的终点,似乎很容易梳理。
地狱分九层,第一层是不信基督教的伟人们,除了犹太人的先祖如摩西之类已经蒙上帝召至天堂外,其余如诗人荷马,英雄凯撒等生于耶稣之前的人仍旧留在此处,等着上帝哪天心情好了把他们拉上去。萨拉丁作为唯一一个荣居此处的绿教人士,体现了但丁乃至基督教世界对这位可敬对手的尊重。
二至五层为所谓的“放纵罪”,相比更下层罪孽较轻——实际上在这里的罪过“色欲”“饕餮”“贪婪”和“愤怒”,都是允许在炼狱中净化的罪名,至于为什么有些人有机会到炼狱赎罪,而有些人就只能蹲在地狱受苦,完全看作者个人喜好……咳咳,当然,但丁本人是有理由的,比如某人在死前已经忏悔过,所以获得了前往炼狱的机会——但是一个和他生活年代隔了几百年的人死前有没有忏悔过,他又怎么知道呢?
六层是无神论者的埋骨之处,但丁与其同时代的政敌法里纳塔相遇,却生动描绘了对方刚直的形象,算是对这位竭力保护佛罗伦萨不被破坏的勇士的致意。七层是暴力者的居所,而又细分为对他人的,对自己的,以及对上帝、自然和艺术的三个层次,惩罚也各不相同。接下来的第八层成分复杂,被分为十个“恶囊”,根据作者借维吉尔之口表达的内容,可统称为“对非信任者的欺诈”,最后的第九层被深埋于寒冷的巨人之井下,则是相比更加恶劣的四种“对信任者的欺诈”。
在地狱里,文中的“但丁”对不同对象的感情色彩不尽相同,有时会表露出真切的怜悯甚至是怀疑,而不像后面两篇基本上对处置心服口服,这固然有地狱中惩罚激烈且毫无转机的因素,但也体现出作者对中世纪极端化道德倾向的质疑——中世纪欧洲神学对人的道德拘束,可堪与宋明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相提并论,很多以后来的观念看来并没有万劫不复必要的行为,也会被扣上过重的罪名,而地狱的黑暗肮脏与严厉惩罚,便成为了其时代的一种映像。
可堪咀嚼的是,但丁将时任教皇丢进了地狱,这个黑暗时代的领导者,在地狱却是受惩罚的一方,这又反映出但丁用地狱予恶人以惩戒的愿望,在这种情况下,地狱又成为了维护正义的工具——同一个地狱,却承担了正反两面的象征,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于地狱最深之处惩戒犹大等人的,是地狱之王路西法(这里用的是Lucifero这个称呼,换句话说中世纪的但丁已经认可路西法作为撒旦代名词这个事实了,即使它的原意是“晨星”),而后文中但丁借佛尔凯托之口称佛罗伦萨是“背叛天主者”的城市,显然对这位地狱之王没有什么好感。我们可以看出,但丁对地狱的定位,应该是一个“以暴易暴”的地方,这里会执行正义的审判,但也时常用黑暗的规则惩戒反对者。
穿过地狱,但丁到了南半球——咳咳,就不要吐槽中世纪的地理观了——进入了炼狱。炼狱的形象与逐层下降的地狱相反,是一座逐层上升的山,而要在其中洗去的,则是已经被各类文艺作品玩烂了的“七宗罪”。七宗罪在这里也有分类:骄傲,嫉妒与愤怒,是“恶之爱”,怠惰是“错误的善之爱”,而贪婪,饕餮和色欲,则是“过分的善之爱”。
由于炼狱的定位是净罪,惩罚自然没有地狱严厉,且对应罪行的惩戒实际上是通过迫使赎罪者趋向罪行反面来获得救赎,每及净化一罪,便有天使来诵念圣经语句,而恰好净罪完成跟着但丁一起来到山顶乐园的斯塔提乌斯这一人物,更强化了这一篇章的教化作用。
随着山顶乐园里贝尔特丽切的降临与训斥,但丁再次自省并得升天堂。天堂的构成以托勒密地心说的理论为基础,分为月水金日火木土七个行星天,以及基督与圣徒所居的恒星天,上帝所居的净火天(又译水晶天)九个层次。虽然结构理论源自古希腊,但由于惩罚和净罪都已不复存在,天堂经历的叙述性减弱,基本上由充满着哲学思辨和教喻的议论,以及对天堂神圣气氛的渲染组成,具有更浓重的宗教色彩。
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如果但丁的作品仅具有神学上的意义,他就不会被奉为文艺复兴的先驱了。就算是在宗教性最强的天堂篇,但丁也花了不少篇幅如数家珍地叙述罗马的兴起和佛罗伦萨的往事——文学终于还是要为现实服务。
文学作品有纪实的,有虚构的,神曲无疑属于虚构。但大多数虚构作品可以戏说历史人物,可以暗中对现实人物进行影射,甚至可以把同时代的某些名人拿来当背景板(比如红与黑以及基督山伯爵中出现的拿破仑),却绝少有人敢光明正大地把自己身边的活人原封不动地拿来写带有明显感情色彩的虚构作品,甚至把至高权力者直接丢进地狱来抒发自己的愤怒。
实际上这种事每个时代都会有人在做,只不过要么被打击报复销声匿迹,要么不具历史价值而无从流传,唯有神曲,作为一部塞满了私货的发泄之作,却在西方文学史上永远灿烂,也令诗中那些本没有资格流传后世的名字,跟着得到了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的地位。
那么问题来了,凭啥呢?凭啥《神曲》就有这个资格光耀万代,而我发一个揶揄领导的段子就要被查水表呢?(当然但丁也被查过水表,后来他还把水表给拆了,不过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主题)
先看那个时代的现状:中世纪的欧洲教会,教皇插手俗世事务,但丁的故乡意大利——尤其是佛罗伦萨——成为了教皇与皇帝权力斗争的战场。基督教徒获得权力,强迫他人执行本该自发遵守的道德规则,严厉排斥异教与无神论者,这才出现了《神曲》中令但丁为之哭泣的弗兰切斯卡,以及令但丁表示尊重的法里纳塔,同时委身地狱的情景。
如果神曲只有地狱,恐怕但丁也会和任何时代永远不缺的喷子们一起消散于历史长河之中——批评问题只需要一张嘴,发现问题需要一颗冷静的大脑,而解决问题则需要一双真正动起来的手。
上文已述,炼狱与地狱那些较轻罪行的区别,只在于是否曾进行过真诚的忏悔,刨去作者个人喜好,这个态度本身说明但丁意识到了发现问题的重要性,并给人“你意识到了错误,就还有救”的信号,促使人们主动自省。
在自省这一点上,但丁的思维和比他晚了两个世纪的中国人王阳明类似(或者应该反过来说),两人的学术观点都源出自己时代最重要的思想流派,天主教神学和宋明理学,又都将社会过于严厉的思想钳制与道德拘束转向了人自身的道德修养,强调个体的作用,从而导出了一个象征个性解放的时代,即西方文艺复兴与中国明末的性灵风潮。
必须一提的是,天主教作为宗教,与中国的理学还是有差别的:理学作为一个学术范畴的名词,门槛与文化水平有关,普通民众可能只粗略地知道一些“规矩”;宗教则不同,它可以向各阶层的人传播,并且它在将“规矩”加诸信徒之前,首先有一个精神寄托的身份——打个比方,极端的理学是用锁链拴住人的一只手,极端的宗教却是把人整个拴住之后靠在墙上。中国人失去理学是失去了锁链,依然脚踏实地,自是一身轻松,而西方人没有了天主教虽然也会解除束缚,却同时失去了依靠,会不由自主地倾倒。
所以,但丁对神学的颠覆不算彻底(当然其实王阳明也无意彻底颠覆理学,只不过后学们把他的理论解释歪了),他还是要用天堂的光芒万丈吸引读者向善,但他的视角也并不在此:炼狱篇中,但丁提到世界本有“两个太阳”使人们看到两条大道,分别是世俗之道和上帝之道,而现在“一个把另一个消灭”,这才是他发现的关键问题——政教合一的危害。
发现问题之后,下一步就是解决问题。但丁做过什么实事,在他的生平中写得明白,我们只看《神曲》之中,他体现出来的态度:对个体需要通过自省提高道德修养的问题,但丁用瑰丽的笔触描写天堂,安排他认为拥有足够道德的人升入其中,又追忆基督教和佛罗伦萨发展过程中的荣光,激发读者的向往;对政教合一所造成的社会问题,他严厉地指责近代教会与君主的堕落,又借先哲的口来强化批评,更通过故事情节上的设计令之受到惩罚(卮言为曼衍,重言为真,寓言为广?哈哈)。
但丁撰写《神曲》时怀抱着满心的救国热情,但对作品的历史价值恐怕没有太看重,否则想必不会掺进去这么多私货,然而由于《神曲》所蕴含的对时代现状的思考,这部作品仍然得以流芳百世,并被奉为了即将到来的文艺复兴时代的先驱。
文艺复兴的口号是对古希腊罗马艺术的复兴,本质则是古希腊罗马文学与基督教文学的有机融合,而但丁在作品中对早于基督的先贤,也体现出了对应的态度:地狱中单辟出一层为先贤的升天留下机会,刺杀凯撒的两人与犹大一起在地狱最底层受惩,小加图身为炼狱前界的守卫,斯塔提乌斯被改造成基督的信奉者,五贤帝之一的图拉真与特洛伊的贤者里菲俄斯则已经在天堂获得了位置。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这句话改造自《圣经·马太福音》,彼时耶稣还在传道,“凯撒”对人们的影响力显然大于“上帝”。时移世易,千年之后,情况倒转了过来,这句话却又重新适用了——更巧的是,这句话刚好能涵盖《神曲》的内容,故容我用这段话作为本篇读书笔记的结尾。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