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记》：人生一世，不过是把名字写在水上

“人生一世，不过是把名字写在水上”

Here lies the man whose name was write on water.

在《上学记》里，何兆武先生提到诗人济慈的诗句：

Here lies the man whose name was write on water.

这里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

“人生一世，不过是把名字写在水上”，不论你用何种方式在写，结果都是一样的，名字一边写，一边随水消逝了。

何先生一生的所言、所行无不渗透着这句话的真正内涵：“人生一世，不过就是把名字写在水上”，淡泊、豁达的人生态度，超然世外的平静心灵，还有随性驰骋的自由思想。

“这个广阔的宇宙真实存在，你的内心也可以无限深远。”

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追忆往事，反思历史，他的亲人（姐姐、姐夫，妹妹、妹夫）和同学们在岁月的洪流中都成为历史的牺牲品，但是他的文字却如此赤诚，没有记恨厌世的消极，毫无矫柔造作的坦然。

或许，何先生一生所追求的，就是这样波澜壮阔后内心的平静吧。

1

关于读书

“ 

“读书不一定非要有个目的，而且最好是没有任何目的，读书本身就是目的。读书本身带来内心的满足，好比一次精神上的漫游，在别人看来，游山玩水跑了一天，什么价值都没有，但对我来说，过程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那是不能用功利标准来衡量的。”

这大概就是五柳先生的读书状态：

“好读书，不求甚解。

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何先生回忆他在那段西南联大读书的那段日子，读来令人动容，他们那代人，颠沛流离，在夹缝中的求学、生活，美好而自由，思想、眼界、师承均为后世所望尘莫及，我辈只能心向往之。

”

2

思想的自由

“ 

 一个人的思想本来是活泼的、与时俱进的，又何必一定要把它弄成一种思想上的木乃伊，让人去顶礼膜拜呢？

我看过一篇记者的访谈，记者问：“为什么当时条件非常差，西南联大也不大，却培养出了那么多的人材？”

他的回答非常简单，就是两个字：自由。

我以为，一个所谓好的体制应该是最大限度地允许人的自由。没有求知的自由，没有思想的自由，没有个性的发展，就没有个人的创造力，而个人的独创能力实际上才是真正的第一生产力。如果大家都只会念经、背经，开口都说一样的话，那是不可能出任何成果的。当然，绝对的自由是不可能的，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会侵犯到别人，但是在这个范围之内，个人的自由越大越好。

学术自由非常重要，或者说，学术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自由，不然每人发一本标准教科书，自己看去就是了，老师照本宣读成了播音员，而且还没有播音员抑扬顿挫有味道，学生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启发。

”

3

关于幸福

“幸福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地拷问与扬弃，是一种通过苦恼的欢欣。”

“ 

 我想，幸福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你必须觉得个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这又非常模糊，非常朦胧，并不一定是什么明确的目标。另一方面，整个社会的前景，也必须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会整体在腐败下去，个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

在书中，何先生提到他和好友王浩关于“幸福”的讨论。也许，这是理解何先生那一代知识分子的钥匙：

人是为幸福而生的，而不是为不幸而生，就“什么是幸福”的话题我们讨论过多次，我也乐得与他（王浩）交流，乃至成为彼此交流中的一种癖好。他好几次谈到，幸福不应该是pleasure，而应该是happiness，pleasure指官能的或物质的享受，而幸福归根到底还包括精神上的，或思想意识上的一种状态。

我说，幸福应该是blessedness（赐福），《圣经》上有云：“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

可见“福”的内涵是一种道义的，而非物质性的东西。

他说，那么宗教的虔诚应该是一种幸福了。我说，简单的信仰也不能等同于幸福，因为它没有经历批判的洗练，不免流入一种盲目或自欺，只能是沦为愚夫愚妇的说法。一切必须从怀疑入手。

 于是我引了不久前看到的T.S.Eliot的一段话：

“There is a higher level of doubt，it is a daily battle.The only end to it，if we live to the end，is holiness.The only escape is stupidity.

有一种更高层次的怀疑，它每天都在不断地与自我战斗。如果我们能活到有结果的那一天，它唯一的归宿就是圣洁，唯一的逃脱办法就是愚蠢。 

他听了非常欣赏。幸福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地拷问与扬弃，是一种“dunchleiden，freude（通过苦恼的欢欣）”，而不是简单的信仰。

幸福，原来是一种通过苦恼的欢欣。

”

4

师友与知人论世

①换种方式理解历史

“ 

法拉第学徒出身，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所以不懂高等数学，这对于学物理的人来讲是致命伤，可是他发明了磁力线，用另外的方式表述电磁现象，后来成为电学之父。这类谈话使我深受启发。其实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以及表述，不必非得用原来的模式，比如过去讲历史都讲正统，讲仁义道德，但这只是理解历史的一个层面，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亚里士多德说过：诗人可能比历史学家更真实，因为他们能够看到普遍的人性的深处。所以有时我想，或许艺术家、文学家对于历史的理解要比历史学家要深刻得多。

真正的历史是要把人的精神写出来。“糟粕所存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把每根头发都画得一丝不错不一定就是最好，可是漫画家三笔两笔就能把人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来。

古人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如果你不理解人心，而只是知道一个人几点钟起床、几点钟吃饭，并不等于了解他。而专业的历史学家往往止步于专业的历史事件，没有能够进入到人的灵魂深处，知道得再多，也不意味着他就懂得了历史。我的许多想法就是在和同学们的交谈中得到的启发，有些甚至伴我一生。

②人的多面

“ 

可惜我们现在看过去的人总是带着谅解的眼光，只看到融洽的一面，没有看到他们彼此之间相互看不起的那一面，没有能把人与人之间的一些矛盾真正揭发出来。

我想这些地方反而是一个年轻人必备的品质，要想超越前人，必得先看出前人的不足，要是拜倒在他的脚下，那就永远也超不过他。自惭形秽的人，如我，大概永远不是有为的。

Maurois几乎同情每一个人，甚至一切人都是可爱的，一切不幸都是必然，当我们对一切人和事都以宽厚同情的眼光来看待，整个世界便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个温情脉脉、处处值得我们怜悯和同情的世界。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真实的人生是多元的，远非我们想象的那样脸谱化。

这个广大的世界不是你可怜的哲学所能想象得到的。

”

 ③看透与看不透的人生

“

这个世界正因为你看不透，所以才吸引你，要是你知道一切、把一切都看透了，人的一生无所追求，那就太没意思了。

人总得靠希望活着，甚至于很小的希望，比如我想发点小财，想改善一下生活，如果没有任何一点希望可以寄托的话，人就活不下去了。

好比脚下的土地，不必刻意去认识它，也未必当真相信、崇拜过，但从降生的那一刻起，你就在用身体感受一个信念：大地的存在毋庸置疑，不因为你爱它而增一分，恨它而少一分，它是生活的一部分。然而忽然有一天，坚实的土地塌陷了，阿拉丁的神灯会变戏法，它把我的脚底板撤空了，留下我和我的困惑，无名的尘埃一样悬在半空，抬眼望去，四周满是飞不起来、沉不下去，似乎也无所谓的同类。烟尘四起的一霎那，我的灵魂开始流浪，我听见我的影子在哭。

生活在他好比看风景，远远地看见一朵花，很美，于是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并没有分离地“追”或者“求”，却是自然而然地走近了。

康德的墓志铭上写着：“有两样东西，我们愈经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愈使心灵充满不断增长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

轻重之间的选择，取决于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并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轨迹。

要信就信更永恒，更无限的东西。

这个广阔的宇宙真实存在，你的内心也可以无限深远。

5

独立之精神

古人说：“为学当先立宗旨”。我一生阅读，从未立过任何宗旨，不过是随自己兴之所至在琳琅满目的书海里信步漫游而已，偶然邂逅了某些格外令我深受感触的书，甚至于终生隐然或显然地在影响着我，并非是我径直接受了作者的意见，甚至未必认同他的观点，但他的思想启发了我，而且启蒙得很深。

人生，尤其人生中最难以捉摸的爱情，是不可言喻，甚至是不可传达的，所以只能借某些外在的迹象去猜测、去摸索。

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不仅仅是逻辑的、理智的，不仅仅是科学的，还有另外一个天地，同样给人以精神和思想上的满足。我想信仰宗教的人大概也有这种感情，这是不能用理智来论证的。

中国的传统文化传统是道德本位、伦理挂帅的人生观，政治是伦理道德的核心，伦理道德是政治的扩张，所谓“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就是从善恶分明、忠奸立判的眼光评判人，是非常简单的二分法。

文明就是人越来越懂得遵照一种规则生活，因为这种规则，人对自我和欲望有所节制，对他人和社会有所尊重。但是，仅仅懂规矩是不够的，他又必须有超越此上的精神和乐趣，使他表现出一种不落俗套的气质。

”

读完何先生的《上学记》，觉得像是听一位睿智博学，又从容、乐观、豁达的老人给你讲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故事，那么朴实、亲近、自然。

读书不必汲汲于功利，只要享受其中的乐趣就好，这种被何先生称为“自由散漫”的读书方法，给我”好读书，不求甚解“的读书习惯以很大的信心。

阅读过程中，印象很深的，是书中提到了一个小学同学的话：“如果放学回家做完功课，能一边听着窗外的雨声，一边躺在床上看小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如果看完小说还能吃一顿油煎饺子，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儿了。”

而对我来说，在这样一个寂静清凉的夜晚，手捧书本，连续的阅读，没有琐碎人事的打扰，读到动情处或幽默的句段会心一笑，合上这本书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走到窗前，晚风清凉，一轮明月安静的挂在天边，夜色多美好。我仍然感觉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

人与书的相遇有时候也讲缘分，看到自己的一些感悟和理解被别人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是件奇妙又让人热泪盈眶的事情。

是的，这世界有着真正闪亮的值得珍惜的东西，关于幸福，关于自由，关于美好，关于你心中真正觉得重要的东西，你无法不让自己对这些永恒的东西抱以敬意。

“人生一世，不过是把名字写在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