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气息吹拂着东宛朦胧醒来,她费了好些工夫才确认自己并不在梦中。连日来的艰险练出了东宛极致的警醒,她本能地搜索怀中的要物,直至完全清醒方才讶然失笑。如今毫无危险的环境反令东宛有些不适,空气里飘来食物的香气,她掀开羊毛被褥下残留的温暖,有些迷糊的朝外走去。
王徐坐在炊火前,架子上的陶锅煮着粥,另一簇的火上正热着饼。听见东宛的声音,王徐示意她坐到火边,自己则熟练的盛出煮的恰好的粥,将面饼放在案上,又递给她一块切得方正的奶酪。东宛怔怔的看着他娴熟的操作。“无论如何都无法医治”,这是东宛问及王徐的双眼时,他所给出的回答。他两年里便是这样照顾自己,在两年不见日月的黑暗里过着这样的生活。
食物的香气勾着东宛辘辘的饥肠,在嘴里咀嚼出一阵热腾腾的清香。东宛连日来几乎日日挨饿,但腹中的饥饿并不能因此混淆味觉。路上的干粮又硬又苦,东宛从未嫌弃过,但也绝不会因为饥饿而感到好吃。她在长安的深宅和楼兰的王宫几乎尝遍世间美食,却都不曾晓喻过山野的清甜。东宛将粥捧在手里,环顾着简陋却洁净的四壁,在食物里,在石壁上,寻找王徐两年来生活的点滴。
东宛的身体原无大碍,加上石灵远胜常人的体质,一日夜间竟已恢复如初。大约中午时,昨日下山的三人一同返回。安雅为东宛带来了合身的衣物,又忙着给东宛梳头编发。东宛早先被一路风尘沾染得灰头土脸,又一路做小子的装束,而安雅带的却是套女装,衣底的红色已非崭新,在雪中却也艳艳如同初开的山花。东宛如今恢复了女孩子的模样,重现的俏丽里已洗去了昔日的任性娇柔,清秀的眉眼也被荒野大漠磨砺出一份刚毅。
东宛不大自在地拽着衣摆的纹绣,她有些变扭的和三个人说话,她仍和原先一样是个不善交际的小孩子。她仍思索着十五日的期限,但王徐却并没有提及昨夜交谈的谋划。
白昼一向偏爱着高处,当遍天的红霞在山原的夜幕下熊熊燃烧,雪域之上却还流连着白昼的余光。东宛迎风远眺着一天荡漾着红蓼的水波,深林摇曳如水底的青荇,暮色里不时传来飒飒的微鸣。树影之中忽然冒出一个寒鸦似的黑点,一路渡着白雪而来。黑点愈行愈近,不是什么寒鸦,却是一个人影。东宛拉了拉安雅的衣袖,少女露出惊讶的神情,使劲摇了摇头。
这一片雪域,除去此时洞内的诸人,再不会有人上来了。阿西里虽知晓王徐的栖身之处,以其年老体衰绝不可能独自前来。东宛盯着正朝此处逼近的黑点,虽然王徐和火寻茂的武艺已可独步于世,却仍生起了十二分防备。
一行人屏息凝视着雪原上徐徐而来的生人。他的步履似是疲惫不堪,在斗篷大衣的重重包裹下仍能感到其身形的单薄,他拖着双腿愈行愈缓,不时停顿暂歇,却始终没有放弃。
东宛望着人影忽然生出一种熟悉,晚霞透出的金光疏疏落在广袤的白野上,他手中长杖上的玉石发出溢彩的光芒。东宛心中一震,不由惊呼出声:“图格大国师?!”
远处的行人被风吹开了帽檐的一角,顺势脱下斗篷带雪的青灰色连帽。阳光忽的照在他金丝般的鬈发上,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和透亮如水的蓝色眼眸。这一刻他不再是一片严寒的阴影,他在逐渐黯淡的天地间发出淡淡的微光,他不像是追随着黑夜而至,竟像是携卷着晨曦而来。
几个人怔在了原地,尽皆削弱了对来人的敌意。火寻茂眨了眨眼,惊疑的开口:“安道-图格,楼兰的国师?”
图格刹住了磕磕绊绊的脚步,仰头朝着东宛摇摇晃晃的挥手。东宛冲着他用力的将手招了招,便踏着冰雪奋力向他跑去。
图格以访亲为名,跟随塔玛拉商队行至大宛,便与诸人辞别,换了最快的骏马,连夜策马赶往康居。骏马到了山腰的林间便再也走不动,图格只好翻身下马,把本已不多的钱财衣物弃之于地,而将行卜布阵所需的物品一件件绑在肩膀和腰间,带上只够一顿的干粮,便拄着长杖徐徐向上攀援。
阵阵冷意透过最严实的皮裘大衣仍然销肌蚀骨,他不得不施法为自己补充温度和气力。雪域的苍凉自清晨浩渺到将夕,遍天的云霞里尚未看到一丝希望的端倪。他怀疑那个终点是否高远如天,有一瞬他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无尽的白雪。
半空中忽然落下的呼唤里,他抬头寻找恍惚里的梦境。他倏地望见了一点并非晚霞的颜色,红衣的少女明亮得像风雪拂不灭的星火,惊讶的眼里顿时露出一抹湛蓝的笑意,冲着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缓缓抬起了手。
“时别数日,见到郡主无恙实为万幸。”安道-图格微微喘息,身上已一片冰雪的冷意。他身形不稳地在雪中迈着脚步,东宛忍不住上前相扶。“郡主可已见到了兄长?”
东宛本就满心疑惑,闻言更是一震:“国师怎么知道?国师如何知道此地,又为何前往天山?”
图格终于行至白雪的尽头,熊熊的火堆逐渐驱散了他脸色的青白。他将双手搁在膝上的胡杨木杖,凝神面对着一张张困惑的脸庞。
“在下是安道-图格,辱为楼兰的巫师。公主曾在王宫沦陷前给在下留下了暗示,在下据此知晓了公主的图谋。公主暗示中有令在下鼎力之意,在下愿做为巫师尽此绵薄之力。”
图格收回环顾的目光,将双目转向王徐:“如此看来,阁下定是王徐了。”
王徐颔首道:“正是在下。”他的面色不禁凝重:“如此说来,母亲当时便已预料到如今的情形。”
图格的眼神里微露叹息:“公主当日即有此意。昔者图谋未竟后,那——天山之人必对占卜戒备十分。公主选在月祭前行卦,当是料想邪灵会因生死更替之际而减弱监视,而事实却恰出其左。”
王徐神色更为沉,却忽然说到:“国师一路劳顿,此事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图格似不经意的扫视四周,顿时了然。东宛不由一阵吃惊,目光触到图格的一脸平静,再看看周围几人,忽然明了其意。库巴斯和安雅惊讶中似有所察觉,火寻茂却直接嚷了起来:“既然事关重大,那便事不宜迟,当即就当计议,何待从长?”
几束情绪各异的目光齐齐看向他,火寻茂却只将棕色的眼瞳紧紧盯着王徐:“只怕待到从长,徐兄便要将我们几个赶下山了!”
火寻茂此言不似平日的恭敬,却没有一人出言指责。短暂的静默之后,抢先开口的却是素来沉静的安雅:“王公子可是要瞒着我等,再上一次山崖?”
王徐面露坚决:“长者本将此事千方百计瞒着你,只愿你能远离其中。如今让你知晓实情已是不当,岂可再令无辜之人身陷危难?”
安雅并不因王徐的言语而有所退却,一双秀眉竟透出一股决然:“爷爷自然总是瞒着我,然而两年以来,我也大致猜出了其中的原故。我爷爷既然相助过你,我自然也难逃干系;这二人当日救回了你,更已身陷其中。此刻早已无人置身局外,哪还可言全身而退?王公子需知我等已同此事生死相连,莫要再有所踟蹰!”
少女一如当日般一反温柔常态,几人皆是一怔,库巴斯紧接着说:“我们几人既已牵扯其中,便不在乎一时的安危。况且此事关乎西国危亡,我等既是西国之民,虽万死亦不容辞!”
火寻茂双手紧握,压低的声音里徒生凛然之意:“在下虽是不才,却自诩比昔年已大有进益。如尚有可用之处,自当为此肝脑涂地!”
东宛的目光讶然转过三人,忽涌出一股火热的心绪。图格则端坐一侧,置身事外般从容审视着面前诸人,深不见低的瞳眸里不见纤毫微波。
王徐似是长叹一声,对三人如铁的决心未致一辞,却转向了气定神闲的图格:“不知国师有何谋略?”
安雅顿时欣然而笑,库巴斯似舒开一口气,火寻茂更是惊喜交加。东宛看着他们微展笑容,她知道王徐已更改原意,不再对他们隐瞒。图格的眼角荡过一丝微渺的情绪,随即转入严肃:“王宫沦陷时,在下恰好活捉了一只天山的夜虎,从中取下了出入界限的纹章。”
几人之中以图格的身体最为虚弱,洞里最温暖之处便让给了他。两间石穴之内另数间有石室,环环嵌套,精巧层重竟不输神仙洞府。图格歇息之处本是东宛的安顿之所,这一间石室与外隔绝,十分清幽,因图格气虚如困在北地过冬的候鸟,自然将这修养之地腾给了他。
此时洞外已天地俱黑,那一轮满月早已日渐消瘦,眼见将成下弦。图格听见自己浑身的骨骼像在无声呻吟,一路艰辛令他原本苍白的肌骨更瘦了一圈。他还未能适应高山气息的稀薄,他将双手放在巫杖上,借助天地之气减弱仿佛窒息的痛苦。
此时图格身旁只有东宛一人,她看着火光映照出图格虚弱的脸色,关切道:“国师好些了吗?”
“比刚来时好多了。”图格下意识抹了抹额角的虚汗,叹了口气:“这一路着实不易,我尚如此,郡主必当加倍艰辛。”
东宛微垂下眼:“虽然数次命悬一线,但终于都死里逃生,所幸并没有辜负母亲所托。”
图格面有惭愧:“臣下无能,当日寻到陛下时,王后陛下已遭不幸,公主亦不知所踪。三十六国的巫师都无法占卜与天山之人相关的事物,所以……”
东宛怔了怔,忍住了眼中的酸意,久而方深深叹息:“我已有了母亲罹难的准备,想不到舅妈竟也身遭不测。国师不必为此自责,国师不远千里而来,必定也已做了赴死的打算。”
图格注视着东宛,那一双眉眼悲戚中更有一层坚韧,稚嫩的脸庞在火光中似有一种饱历艰难的沉稳,他似笑又似叹息的说:“一别数日,郡主竟大为不同了。”
东宛摇头道:“若非如此,我恐怕早已弃尸荒野之中。此次行事,国师以为有几分把握?”
图格眉间泛起一丝淡淡的忧虑:“七月十五生死更替之时已过,已失最佳的战机。天山之人虽自王宫沦陷后有所损伤,如今却必然怨意倍盛。以公子之力或可为敌,只是如今……”
东宛的双目顿时黯淡,忽又带上灼热的希望:“国师可有医治的方法?”她夜一般的瞳眸忽然亮得扎人:“国师已手持玉杖,定然有能够医治的方法吧?”
她的话语几乎不带疑虑,图格一晃神里竟以为东宛看透了自己的内心。他偏开目光环视着石室中的寂静,忽然明白了东宛单独见他的真正目的。他方才已在众人面前说明没有医治王徐双眼的办法,然而东宛或许觉察了他眼底一闪而逝的犹豫,或许猜想到他隐匿了实情,或许原本就不相信,她的双眼胜过炉中的火焰,一层层扎入他深藏的城府。
图格忍着不避开近乎锐利的目光,当眼中的波澜终于重归宁静,眸中的蓝色却更深沉得如同叹息。迎着东宛希冀的神情,苍白的少年缓缓说到:“医治石灵双目的方法,是另一双石灵的眼睛。”
无尽的幽暗里忽然浮现出一丝异样,猛一闪现便连同意识一道沉入了黑暗之中。图格收回长杖,杖头的玉石还残留着施行昏睡咒的蓝光。东宛紧攥住衣角,久久凝视着王徐的面容,终于将目光转向神情复杂的巫师,声音里有一丝颤抖却没有犹豫:“动手吧。”
死水一样的黑暗里,有什么将黑夜的浓稠轻轻搅动。黑色的线条交织着黑色的碎片,黑暗撕裂了黑暗,又被新的黑暗吞噬,混乱如同暴风雨中的黑色浪潮,那么锐利刺耳,却又喑哑无声。
然后是灼热,掀动起天崩地裂的洪流,像是将烈日的羽翼覆在眼前。忽然间赤色充盈了天地,四肢百骸皆散作虚无,漂浮于空的意识里,是血与火的绚丽熊熊烧灼。已无肉体的灵魂在火海里无处逃脱,世界只剩下冉冉的天火。
行将消熔之际,一蜿紫色的清流忽的湮灭了赤色的火焰,冰凉的气息驱散了一切焚灭的恐惧。已而清流又如幻梦般逐渐消散,一切又回归了宁静的黑暗,然而这一片黑暗不过是脆弱的枷锁,黑暗之上徘徊着光亮的剪影,仿佛一睁眼便可将黑暗化为碎片。
王徐猛地睁开眼睛,破碎的阴影后是灰色的石壁,却刺目如同金属的光芒。没有丝毫奇迹发生的喜悦,比失明更深的恐惧在刹那的震惊后喷涌而上。恐惧里传来女孩子笑着的声音:“哥哥,看得还清楚吗?”
撞入双眼的,是东宛盈盈的笑意,和已然失去了焦距的晦暗的眼睛。
心跳像在刹那间消失。王徐紧紧摁住东宛的双臂,看着她竟说不出一句话。他的神情失却了以往的镇静,他震惊到不愿相信,灼热的愤怒里徒然升起冰冷的气息。
他的声音因为忿怒而近乎扭曲:“是他取了你的眼睛?”
东宛被王徐的异常惊得一震,竟不知如何作答。在她还未适应的无光的黑暗里,忽然生起一丛紫色的火焰,迎风一般狂溢上天。东宛霎时像被击中了胸口——那火焰燃天的紫光,正是王徐此刻升腾起的杀意。
一瞬间里,王徐已冲出石室,似携卷着雷霆与暴风,他踏入石穴的那一刻,整座雪山都在摇晃。一夜未眠的图格刚刚碰上他的目光,便在霎那间陷入绝境。王徐一把掐住图格瘦弱的脖颈,五指如爪般捏住他的咽喉,两道眼神如利剑般刺入图格蓝色的双瞳。图格在眩晕里看见他近乎狰狞的面容,来自深渊的怨意传入耳中:“是你取了东宛的眼睛?只有你这种巫师才会窥探石灵的隐秘!”
图格努力迎视着王徐利刃削骨的目光,却因为被锁住了咽喉而无法出声。他对此刻的情形并非毫无准备,但却比他预想得更加严重。他凭借王洛留下的暗示知晓了石灵的种种机密,以石灵之目交换是唯一的方法,他料到王徐绝不会同意,所以未曾在众人之前透露。然而东宛却露出了固执的坚定:“我也知道哥哥绝不会接受,所以才对我说他的眼睛无论如何都无法医治。但如今只有恢复了哥哥的视力才有取胜的可能,只要瞒着他替换双目,大局在此,他终会接受。”
于是当夜图格对众人施加了昏睡咒,趁机布下替换的阵法。此刻他的长杖掉落在地,任何法术在此胁迫下都无力施展。他原本就瘦弱过人,但不论再强健的体魄都经不起如此的强击。像是利刃已嵌入了他的咽喉,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几人拼命阻止着王徐的所为,却被他挥袖扬尘般拂在一边。图格缜密的脑中再无一丝线索,不断沉陷的意识里,绝域的裂口正朝着他现出幽冥的血口。
东宛在无边的黑暗里摸索着前驱,撞倒了木架,又被案台绊倒在地,不顾一切的朝着燃烧的紫焰奔去。当她赶到时,库巴斯已摔在一边,安雅骇人捂着嘴,火寻茂则被王徐散发的魇气震出数丈,鞘内的弯刀竟已断为两截。
黑暗中的紫色盛怒如焚天的烈火,东宛朝着火源跌跌撞撞的跑去,哭着扯住了王徐的双手,黑暗里充满了她悲愤的声音:“哥哥,你放手,你快放手!是我逼着国师替换双目的,你该杀的是我,该杀的是我!”
暴怒的紫光突然在黑暗里熄灭,王徐松开了手,他跪在地上,将东宛满脸的泪水摁入怀中:“对不起,我竟连你的一双眼睛都保不住!”
东宛在肆虐的眼泪里哭着微笑:“这不是哥哥的错,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哥哥终于又能看见了,真是太好了……”
冷风夹着霜雪般呼啸而去,无所谓形状的寒冷包裹了东宛的身躯,而洒落在她肩头的温热,却如流火一般的烧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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