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

“我被火焰包裹，激烈却无声的燃烧。
他人对此一无所知。他们看不见我身上的火，却厌恶它令人窒息的热度，在他们眼里我才是那个热源。
我无法对他们解释为什么我身上裹着一层坚实的火焰，他们也不会明白这一切的由来。沉默才是我最体贴的朋友。
于是控制和人的距离成了我每日的重要课题。我小心翼翼地游走在人群中，没法和人保持太远的距离，只能确保不要太近。太近了，他人会被火焰烧灼，而他们因此对我产生的态度，又会成为这火的燃料，加剧我的痛苦。
我就这么成了一个走钢丝的人。在大家都埋头读书为自己的前途发愁时，我却前程明确----我将会成为一个Balance大师，不论我想不想都将是。
我曾经以为这就是我的未来。
直到焰的出现。

那天刚下过雨，夏季的北方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打湿太阳，水汽肆意到令人感到呼吸困难。
我背着底角破了个小洞的书包朝学校的方向走，边走手指边有意无意地时不时伸到后面去扣着那个洞，那个洞在我的摧残下逐渐变大，从一个小小的磨损变成一指宽，于是我猜再大一点它就会开始往外掉文具。
快走到校门口时，学生们变得多起来，于是我把手从洞里拿出来，揣进兜里，装作无事发生地走进去。
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身边的同学都一反往常不想上课的低气压，他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我听见有人兴奋地说着什么‘焰’，什么‘转校生超级帅’。
一开始我并没放在心上，他们的事情都与我无关。别人的青春是汽水啤酒是篮球场是小纸条悄悄话，烦恼是考试成绩下降，和好朋友冷战，喜欢的女孩子不理自己。我的是学习，奖学金，家庭争吵，烈焰焚身。别人要玩乐，要开心，要社交。而我要吃饭，要养活自己，要活着渡过烈焰。
我一边看着路边开的浅紫色玉兰花，一边慢慢匿在人流中走向教学楼，一边又下意识地想要去抠那个洞，手指伸出去还没触到洞，就被一个声音制止了。
‘同学，你书包破了一个洞。’
是很清亮的声音，但是不知为什么刻意压得很低很小，于是他站的离我很近，像是贴在耳边的耳语一样。
我触电一样抖了一下转过身去，看到一个比我高一点的男生，穿着本校的运动校服。本校校服肥肥大大，我一度怀疑校服每一个码数都是专门在为同身高中体重最大的同学准备，而他穿上却好看得刚刚好，清瘦的身材并没有被校服吞掉，仍然长身玉立，好看得像杂志上的模特。
男生好白，阳光下皮肤白得像牛奶，脸颊带一点婴儿肥，中和掉锐利的眼神和高挺的鼻梁带来的锋利感，笑起来更是带着酒窝，那个笑容带着温度，好像他天生就是一个充满能量的人。
‘你的包破了。’他伸出一只手挡在嘴边，作出说悄悄话的样子。那个样子可爱极了。
我僵在那里，感到身边有路过同学好奇又歆羡的眼神，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嗯，好的，我知道了。’我艰难开口。
‘还掉了一支笔呢，还好没有被人踩坏。’他笑着将笔递给我，酒窝灿烂到晃人眼睛。
好了，让我抠来抠去，包果然破到会掉东西了。
‘我叫焰，刚转来，是高一七班的，同学你呢？’
‘我叫莲，欢迎来到我们班。’这么巧，没想到他居然就是那个转校生。怪不得不论男生女生都那么兴奋的样子。学校里来这样一个帅哥，名字还这样特别，是一定会成为话题的。
既然是一个班的同学，就没有理由撇下他自己回教室。于是我们说着些天气好坏一类的无关紧要的话，并肩上楼梯，并肩转过走廊，然后分开，我进了教室，他去了办公室找班主任报道。
踏进教室的那一刻我才想起来，我该对焰说声谢谢的。只是当时没说，我便不知该如何找补了。

上课铃响起时，焰果然跟着班主任进了教室。班里同学都很兴奋，班主任脸上也难得地洋溢着喜气，腆着肚子揽着焰站上了讲台。
‘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叫焰，成绩很优秀，’班主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来，大家热恋鼓掌，欢迎他加入我们这个温暖的大家庭！’
于是大家很给面子地疯狂鼓掌，夹杂着一些男生的呼哨声和女生刻意压低的笑声。班主任心情很好的样子，没有罚他们站。
而焰一副很适应被关注的样子，他神态自然放松地站在班主任身边，姿态挺拔，对比地班主任更加惨不忍睹。焰很自在地笑着对吹口哨的同学点了点头致意，向大家打招呼，然后做了流畅的自我介绍。
他的眼神没有落到我这个角落里。
原来他是艺术生，会唱歌会乐器会跳舞，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怎么会不引人注意呢？
他的眼睛明亮，像寒星，让人看了就再难以移开目光，像温水裹住我周身的烈焰，使之平息。
他的目光像是我的解药。
也使我中了毒，上了瘾。
不过我们一个被老师安排在教室前门口，一个窝在后窗边，是最远的对角线，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那么喜欢看他的眼睛。

实际上我也很难看到。

“好了，让我当初总想自己待在角落，选了最边远的位置吧。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要狠狠敲打敲打当初那个无知的自己。

你的解药不在无人的角落，他在前方，在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处。快去接近他。

可我总是很难接近他。

对，我不敢。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毫无交集。我是说，看起来我们毫无交集。
焰住在学校旁边，五分钟就可以到教室的距离，他都要每天早上踩着铃声咬着牛角包踏进教室。早读是语数英的话，他会乖乖跟着大家背诵知识点或者课文，物化生史地政的话，他就会偷偷喝牛奶，有时候也会趁着老师不注意补觉。不过，物化生比史地政背得要认真。我猜他以后会选择全部理科。
下课时，他会坐在座位里和周围的同学聊天。他那么可爱，有事谁都喜欢找他聊。我也喜欢看到有人找他聊天，那时候他会微微侧着头，目光专注地看着对方，专注的目光像是盛了一汪温水，我的解药。
我巴不得溺死在他那样的眼神里。
午饭他会回去吃，住所很近，他甚至来得及好好睡个午觉。但是他好像很少午睡，中午常常会在楼下的小广场弹吉他。
我每天学习都忙得头重脚轻，想到他才会感觉身上充了电一样。他怎么能够时时刻刻都看上去精力充沛得像电力满格呢？
发现他中午会不睡觉在楼下弹琴的那天，我刚好去看了他。
那天中午我原本也是回了家的，不巧妈也在家，她的嘴永远不会停止谴责他人，永动机一样。我回了家她就会冲我无休止地唠叨。
‘我为了你那么累，你必须为我努力’;‘你为什么这次考试比上次退步了，你辜负了我，干脆别读了快去打工’;‘你不努力就对不起我为你做的付出’‘专门为你做的饭，快都吃了，不许剩，这么大人了连饭都吃不完吗’……
火焰一下子涨高，我咬紧牙关，收束着自己，努力不要让焰烧到她身上。可是这很难，我只得扔下筷子，冲了出去。
等我意识过来时，自己已经在他家楼下的广场边了。
要问我为什么没有在广场上焰常在的那个秋千那儿坐下，因为他正在那儿。
我站在广场边，看着他自得地弹唱着，一时不敢靠近，只是站在树荫里，假装打量着花丛里玫瑰的刺，一边竖起耳朵偷偷聆听。

‘喂！莲！’
他看到我了。

嘶，手指被玫瑰的刺扎到了。

“我很意外，他会跟我打招呼。毕竟我们除了第一次见面，之后虽然每天在同一个操场跑步，听同一个老师讲课，做同一份作业，但没再有过别的交集。

我慌张地缩手，用尽全身力气做出一副镇静的，只有些微惊讶的样子。

焰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糯米牙齿，向我挥手。他总是那么爱笑，笑容又那么令人晕眩。
于是我向他点头致意，并克制自己以一种自然的，不过分快的步伐，尽量快的走向他。
走到他的身前。
‘莲，你怎么在这？好巧。’
‘嗯，午觉睡不着，出来走走，没想到遇见你。’
于是他又露出那种令人目眩的笑来，眼睛里有一泓温水，像是一种真挚的深情，有一刻我差点要脱口而出最最俗套的那三个字了。
还好他很快移开目光，垂下眼眸，目光落在手里的吉他上。
‘我本来在写歌呢，有段和弦不知道怎么配旋律了，有点苦恼。’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拨弄琴弦，圆润的指甲泛着健康的光泽。
我一时被他的动作撩拨地呼吸急促起来。
‘你听，这段和弦是这样的，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喜欢听歌，刷题时离不开耳机，但没学过乐理，不知道焰怎么会突然问我这个。
‘我记得你很爱听音乐，’说着，他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耳朵，‘刚好遇到你，就问一下你的意见。’
他笑眯眯的，眼睛微微弯起来，带着午后独属的慵懒。
说完他又敛目，认真地弹起吉他。
他知道我爱听歌。我的心蹦蹦跳到了嗓子眼。
我从来没自己写过歌，但那一刻一个旋律突然冒了头。
于是我也看着他的吉他，启唇和着节奏哼起了旋律。由于有些紧张，嗓子有些低哑，但我更加不愿意在他面前清嗓子，于是继续哑着唱到最后。
他很满意的样子，眼睛亮起来：‘好美的旋律，莲，你很有才哎。还有你的声音，低哑的有魅力极了，你真应该去学声乐，这样的声音给女孩儿告白效果一定很好。’
‘还好吧。’我的脸开始发烫了，天，如果他问起来，我说是被太阳晒得发烫发红他会不会愿意相信？
况且，我也不会做什么对着女孩子弹唱表白的事，别的男孩子也不可能。
只有他。
我只想对他唱歌。
就像眼前这样。
即使很多年过去，我都清楚地记得他此时的样子。他怀中的吉他，他鼻梁上的小雀斑，他茶色的眼眸，一切都是我心跳的引擎，牵引着我去追随他，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