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傳之旨，不容剩言；導滯去窒，尤重逼拶。七十二年十二月廿六日戌時，東西精華協會中國總會會長 南師懷公，以學期將終，集諸生於一堂，課考禪修心得，窮肉團緣影之執，暢真操實履之機。諸方有以未得躬領痛棒為憾者，遂節刊紀要以供同好。（編者）
師示: 《菩提道次第廣論》與《永嘉禪宗集》相互的關係如何？何以本學期我們將此兩種課程安排在一起研究？
常證師: 《永嘉禪宗集》依我研究結果，後半段所說以明心見性為主，即是般若的覺照；換句話說，必須先見性后才起修，方為踏實。
師示： 這是你的意見，我不加可否。另有其他見解嗎？
文顥如： （本名 Claude Bellavance，加拿大留華學生），《永嘉禪宗集》乃約理而言；《菩提道次第廣論》則約功夫而說。
師示： 以你身為一個外國人，旅居台灣，透過艱難的文字障礙，竟有此等見解，相當難得。
從智法師： 此二者，同中有異，異中有同。菩提道次第廣論，其中說明上、中、下三士道修持的方法，《永嘉禪宗集》也講聲聞、緣覺、菩薩三乘行持，此為相同部分。不同之處，前者依據《瑜伽師地論》與《菩提道炬論》寫成，比較詳細詮釋止觀次第之修法，後者永嘉大師曾學天台，將個人修證體悟，直透頓悟的無上法門，處處顯露本地風光。
師示： 宗喀巴大師及阿迪峽尊者，從歷代傳承和行誼中可見一斑，亦是真實修持而成就的，他們著書，並非只將各種經論的文字兜籠在一塊而已。並且，你所謂的本地風光又是什麼？
從智法師： 《禪宗集》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師示： 沒這回事，《菩提道次第廣論》和《禪宗集》，二者莫不如此，然其中亦有極大不同處。在這些關鍵地方應仔細參詳。你的看法犯了“見取見”，偏愛自己中國內地的禪宗佛法，大家對此要仔細研究，不可含糊。
法程師： 此二書相同點在於提示了一定的步驟和程序，引導我們進入各種不同層次的佛法領域。談到佛法，必然有三乘道的修學次第，此不在話下。但是《永嘉禪宗集》，是將他所學的教理融會貫通以後，以其優美的文字修養，大綱提要式的表現佛法和自己體認的境界，如從智法師剛才所言，處處展露本地風光的面貌。至於《菩提道次第廣論》，文章作法採引經據典方式，對於比較微細的漸修過程，描述深刻，禪宗集並不如此。
師示： 都差不多了，慢慢你們都會略有所見，但最終結論還得參究一下，我暫不作答。若是將來對學術界弘揚佛法，或到國外，在西方文化體系下講佛學，依《菩提道次第廣論》的路子最適合，因為學術界和西方文化講究邏輯，而本書就是依因明理路而架構的，有憑有據，穩當扎實。《永嘉禪宗集》，偏向東方文化簡潔的習慣，散發文學氣質，但亦隱約具有嚴謹的邏輯觀念。現在我們這一代，已經喪失固有民族文化的基礎與修養，簡練性的文學境界都不易體會，問題太嚴重了！再說，本學期前暑假禪修，我已經把紅教、白教、花教的大手印、大圓滿等等法門，都大略說了一下；現在又配上黃教菩提道次第廣論的密法，大概過攏一下，給各位嘗嘗。究竟現在你們依何法而修？有無仔細研究，再善加利用？
常證師： 關於老師所示密法，個人只運用了九節佛 風和體功，因這二者對靜坐助益甚大。至於其他法門，尚未深涉。
師示： 九節佛風，你們也沒學好。從來沒有一個學到最標準的，而且學理不明。更沒人來作給我看，問我對不對。又密法必須配合教理融會貫通，并檢點自己日常言談舉止，心念動態，方能得益。此次寒假禪修，希望你們依此原則用功。你們修白骨觀，有沒有參究《觀佛三昧海經》？佛法不論顯教、密教，都是活潑潑的，別以刻板眼光看它，懂得活用，修行才易上路，這就得靠智慧了。比如，一毫端讓你現出一個佛世界，智慧不夠，想死了也沒用；密宗行者剎那間要觀成本尊，如果本尊千手千眼，你又如何起觀？儘管廟子中千手千眼的塑像，看了千百次也無濟於事，這又原因何在？觀佛三昧海經所提到的觀法，不只是一個影像，而需清清楚楚，仔仔細細，它與白骨觀、不淨觀關聯密切，且顯密互通，這一點你們要特別注意。
常證師： 請問老師依照《禪秘要法》的指示，要我們諦觀此想（白骨），極使明顯，然後易觀，那麼多種的觀法，似乎很容易引起散亂？
師示： 這種易觀的情形，是在必要之時，另外改變一種修持方法；但這必須已達於“止”的境界才行。比如，你初步觀腳趾頭，是否能夠依此而止？如不，你變個什麼？！無非是掉舉、散亂罷了。縱使此修止修定之時，你思維正法，或者一字不漏背完六止和修觀，立場不同之故。何況經中所說，諦觀此想極使明顯，然後 易觀。此時觀既明顯，正是得止之時，亦即止觀同時呈現，功夫純熟，當然可以易觀無礙。但是你是否作到了觀相的止“明顯”呈現呢？
常證師： 我自己身體、精神好一點時，較能得止，有時身心狀況差些，就沒辦法。這是否同生理有關係？
師示： 是啊！生理、心理都有關係。然而你現在的情況，不能算是真正得止，這是我常用的比喻說的“瞎貓碰到死老鼠”而已。並非你一作意，想要得止入定，便能如願。你目前還做不到。而是有時身體狀況頗佳，恰好遇上心裡適時放鬆，念頭偶然一空，便得到少分清淨，主要還是生理四大的色法，影響了你的心法，二者交互配合，暫時進入得止的初相，莫作勝解，便算進境。
常證師： 依個人經驗，何以在動中，一邊講話，一邊留住影像，反而容易；但是正式打坐時，卻不易做到。
師示： 你問得好！你們在座全體都是這種情況。大家再想一想，何以叫你們把永嘉禪宗集和菩提道次第廣論合併研究呢？換句話說，禪與密之理一以貫通，用功自然上路，別說一個月，七天下來就不得了。 剛才這個問題，我還是暫不作答，但其實已隱隱約約指出了方向，你們每個人自己去參究參究看。老實說，你們慧學的訓練不夠，遇到 問 題 不會自己設法解決。你們在此處學，多年來儘管講的多是定學，但是慧學也都涵蓋裏面了，只是有些人粗心大意而已。
常證師： 關於上述止的問題，是不是念力不夠，所以靜中觀不起來？
師示： 不然！你念力加重，反而不能得止，連模糊的影像也難。
常證師： 此是否同於永嘉大師所說“恰恰無心時，恰恰無心用，無心恰恰用，用心恰恰無”的道理？
師示： 永嘉大師所講的是大般若，範圍廣，層次高，你做到了就定慧圓融，大徹大悟。而剛剛提到的問題，還只是一般功夫層面上說，當然也可包括在此四句之內。
宏忍師： 可是永嘉大師這句話，看似歸類在止的部分。
師示： 对啊，這就是大般若的大大可貴之處！般若並非沒有定，談般若而不說定，因為大定早已在其中矣！這正是學佛的基本問題，加入弄透徹了，許你隨時都在定慧圓融之中。
常證師： 我一直認為念力不夠，所以一直想培養念力，時時用心去想那個影像，但依然不得力，只是較清明而已。
師示： 那你放輕鬆一點，清不清明？
常證師： 清明。
師示： 既然清明，何以更加造作慾使它更為清明，以致自生煩惱，反而不明呢？你會木工，會髹漆，你看這淺黃色的門簾好不好看？
常證師： 好看。
師示： 好看的話，再塗上一層如何？
常證師： 不好。
師示： 那就對了。
常證師： 那麼這就是捨的境界啰？等於不加作意，抱著若存若亡的態度。假如妄想很強，或者情緒不好，觀想那個所緣的影像比較困難，便可比較用力去作意，繫心一緣；如果情緒好，妄想少，則不作意，不管它，自然有個影像便好了。
師示： 這樣說快要引起我的興趣了（一笑），一有興趣，我就會將有關問題說個明白。但現在還只有一點點興趣而已，再參參看！只要有一個半個，走上真正修行之路，也許會使我的興趣更高一點；試試看，你說的話很有意思，但很有意思，並不是對了。
常證師： 我摸索白骨已經很久，但一直不得其法而入，現在卻發現修止與般若，不知要如何配合？
師示： 好啊！好啊！你又快要引起我的興趣了（一笑）！
常證師： 在修止的過程中，我希望配上般若法門的應用，那就很容易可以達到所追求的目標。
師示： 當然當然！這個地方就要參，這便是話頭。你現在觀的是腳趾，還是整具影像？
常證師： 整具影像。
師示： 有沒有現前？
常證師： 有。
師示： 觀回上自身來了嗎？
常證師： 沒有。
師示： 沒有觀回自身，就應趕快回觀。
常證師： 我嘗試過，但很困難。
師示： 結果呢？
常證師： 有一點。
師示： 那就差不多，但是差不多並非說你成功了。
常證師： 能觀回自身，身心很寧靜。
師示： 不錯！這對身心很有益處。
常證師： 以前我是觀腳趾頭，但觀時，身體很容易空掉。
師示： 空掉有什麼不好？！
常證師： 好是很好，但所觀影像因而不見，因此不再續觀。
師示： 你這個傻孩子，白骨既然空掉，為什麼還要白骨呢？《禪秘要法》不是告訴你，白骨化光，最後連光也要空掉嗎？
常證師： 但我空掉的那種境界，有產生掉舉的現象。
師示： 你知道掉舉，將掉舉的情形拿掉即可；不過白骨觀回自身應注意營養，要吃得飽，吃得好，甚至進點補藥，或服多種維他命。
常證師： 我觀中宮的部位不行，還是觀外在影像容易。
師示： 怎麼不行？是胃口增大，或是慾念增強呢？
常證師： 這個部分的影像很難顯現，大概是我觀得太用力，一用力便不舒服。後來我放鬆它，但影像依舊把握不住，常常會有掉舉現象，因此我便把它觀在外面。
師示： 不行！如此反而不好。如果要觀外在影像，必須做到《禪秘要法》所說“滿中骨人，行行相向，各舉右手，向於行者”，到了此等地步，自身白骨已經觀成，才觀外在這麼多的白骨形像，對著我這白骨人禮拜。如果本身尚未觀成白骨，那是不可以的。所以應先回轉觀自己，但不能太著力。
常證師： 對於止與般若，該如何配合，實在不懂。
師示： 對了，這就對了！我今天要你們問的就是這些問題；此二者你真配合好了，這才真叫“常證”，隨時都在大止大觀的境界中。
常證師： 自從觀在外面後，睡眠時間較短，卻不是一種好現象。因為我若十二點睡，三點便會醒來，但下意識感覺打坐不行，只能行香，可是這麼一來，隔天便垮了，沒有精神。因此我往往不起來，就跪著睡，但跪著睡，也是作夢。
師示： 外面觀久了，神識容易分離，一定得回到自己身上。更何況《禪秘要法》並未教我們觀外面影像，這是我的方便法門，讓你們容易觀起，然後回觀自身。誰知你們只記住前面一句，忘了後面一句，糊塗！
常證師： 白骨觀與不淨觀并不好配合，我曾試著去做，但做不好。
師示： 這就須般若智慧了。你全身都已成為白骨了，不淨之物早就被鬼吃掉了，還要不淨個什麼？！
常證師： 當我修白骨觀時，精神很旺，男女間的慾念很強，所以才想回觀不淨觀。
師示： 一點都沒錯，那慾念是很強。此時不淨觀也很難有用，因為慾念強至極點時，連不淨也可愛。從前大陸有個和尚，我跟他很熟，所以他曾私下對我講：“縱然白骨也風流”。我當時還反問他：“有這麼差勁的事啊？”他說：“事非經歷不知難”，我笑笑拍著他的背，這是真的。但是這個時候正好讓他慾念來，你不記得火首金剛嗎？你將此慾火變為真火，燒空了，那便大大不同了，試過嗎？
常證師： 試過，但沒用，慾念太強，燒不掉。自從聽過密法後，知道快“一陽來復時”，便以“火光三昧”法，想將它付之一炬，但沒做好。
師示： 你再試試看，這個一定要化空。同時你要注意，必須起來運動。這時候太極拳都來不及，最好是少林拳，一套打下來，精力化掉，那最後你白骨觀修成了，將來留下的是金璅骨，整具金黃色，而且堅固的連在一起，不會拆散。《觀佛三昧海經》，便有提到金璅如來。然而修到金璅骨，尚是基本而已，還未到家。以上所討論的都是很切實際的修行問題。慾念真的發動起來，那力量不得了，控制都控制不了。比如，某地有個女修行人在某山上閉關，閉的還是“死關”。她對某人說自己閉關中的過程，某人轉而告訴我，她在關中只是念佛，教理都不懂，修到某個階段，起了慾念，當時她想，只要進來一隻貓、一隻狗，都是好對象，情況非常嚴重。所以她幾次打破關門下山，三次跑到半路，又走回去。你道這是道行嗎？不是的！那是因為從山上跑下來，精力無形中轉化了。所以我叫你們打拳是有道理的。然而她一回到山上，靜下來時又不行了，因此又再跑下山，如此反反覆覆。後來她勸另外一位女性，別輕易修行，實在好難哦！現在她認為自己已經破了這一關，某人問我，真的過關了嗎？我說那還不算數。還有你剛才說的，化光以後那個是不是真空？那還值得參究一下。就算真化了光，有時想空還空不了。所以說“幾人到此誤平生”，因為到這裏很容易犯戒，是在沒辦法，這就叫做“根本無明業力”，其所發動的力量大得很。
常證師： 這一個月以來，不知是修白骨觀到某個階段，還是其他原因，慾念反而減輕，甚至故意提它，都提不起來。
師示： 有的，會有這種境界，甚至如楞嚴經所說“於橫陳時，味同嚼蠟”，男女兩性擺在那裏，硬是沒有什麼滋味，像咀嚼蠟油一樣的乾澀。不過這種現象不是究竟法，你現在尚未得到喜樂，還在枯槁階段。最近看你臉色更青，通西遊記上沙悟淨（沙僧）的青臉寡神差不多，而且更瘦，所以還差一段路。
常證師： 最近好幾次，好像被雷電到似的。
師示： 這是氣機有點發動。你問的問題都很好，以後參學都該這樣，必須實際功夫配合教理，才會確實。我知道你很用功，但不要“說你腳短，你就翹起來；說你腰細，你就扭起來”。這是一句鄉下俚語，叫人不要驕傲忘形，但也用不著謙虛，用功就是用功，實實在在便對了。以上所討論的都是實際功夫，若是教理通了，一切修法也會懂，然後二者相輔相成，修行很快可以上路。不是走了這條路，便到不了那條路，法法皆可互通。比如，小乘止觀、大乘止觀、般若等等，或密或顯，都互相關連，彼此為用。有了般若慧力，八萬四千法門自然融會，學佛自然成就，這就是我為何一直要你們注重教理的原因。
(發表于《十方》雜誌第二卷第六期 1984年3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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