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印象

一

        迫击炮从山的另一边打过来，瞬间将半个山头削平。

        焦黑的泥淖里，大部分的人都被炸死，只有少数几个人冒了出来，像一条条出土的蚯蚓。他们黝黑地活着，显示出自己野草般强大的生命力。

        “老李，老李！你咋样了？”一个“泥人”跳了起来，用手轻轻推了推自己身旁那坨一动不动的叫做“老李”的土堆。

        “腹部中弹，肠子被切断啦。我掏过，成了七截。”老李的声音虽然颤抖，却异常平静。疼痛不能剥夺他的勇气，死亡也不能。“就让我躺这吧，老张。别把我抬回后方了，浪费人力。况且，这里能看见太阳。”

        老张伏在老李的身上，哭了一阵。最后，老李喝住他：“莫要哭！战士怎么能哭？你是俺兄弟的话，就该快快活活的，让我走得安乐。”

        “你瞅见前面那个太阳了吗？看着他，我们以后每个人都要往那里去的，那里就叫新中国。”老李又说，“我的皮带扣，你要将它留在这儿，有它在，我就活在这座大山里。”

        老张不哭了。他趴在老李身旁，看着那轮硕大的太阳。他知道，老李说得没错，他们全连阵亡战士的魂都是奔那里飞去的。新中国。就像那首电影主题曲唱的来着：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老张举起老李递来的皮带扣，直面太阳。顺着皮带扣上的孔洞他似乎看见了以后的中国。冲锋！他扔下皮带扣，端起枪，招呼剩下的战士们往山下冲去。只要一息尚存，新中国的梦想就一定要达到。

        老李死了。但他同时活在了太阳和老张的心中，成为千千万万战士共同仰望的梦想。

二

        青禾场上。

        禾苗汇聚成绿色的海洋，风吹过，麦秆此起彼伏地曲直着，翻起一个又一个浪花。

        阿大在田垄上望着，他多么希望，自己希冀的凝视，就能让所有稻子在一个下午灌上浆。

        新中国成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迎来大丰收。“公作则迟，分地则速”大包干以后，大家都干劲十足，往年稀稀拉拉的稻田如今漾满了绿色。

        “阿大，阿大！来喝糖水哩！这么热，别被暑着了。”一回头，他看见穿着花衣的小妹站在自己身后，端着一碗杂豆糖粥。

        甜的。农民出汗多，所以爱吃甜食补充津液。

        陈的红豆和粳米不受水，咬起来干沙沙的。但阿大又累又渴，很快把粥吃完了。

        禾田里，有东西在闪着光，像是一块金属。

        “阿妹，你去看看，那个发光的是啥？”他招呼小妹从田里把那块东西挖出来。

        “阿大，阿大！你快过来看看哩！”不多时，小妹便带着那块闪闪发光的玩意儿回来了。他眯着眼瞅见，这是一块半绣的皮带扣。

        嚯，他记起来了。一定是某个解放军战士落下的，他这片田原本是一个山头，被炮弹削平后就成了一片排水良好的肥田。

        阿大将皮带扣举过头顶，阳光照在半紫半黑的铜片上发出炙热的光。他从皮带扣的孔洞中悄咪咪地窥视着太阳。

        新中国，他想；新中国就是大家的太阳，他突然顿悟。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他曾经多想成为一个一个作家呀，可惜作为长子他被迫辍学下田，远离了自己的文学梦。在今天，他居然想到了如此富有哲理的文字，他自然十分激动，大声呼喊着自己内心的诗篇：新中国是人民的太阳/人民是向着光明爬去的蚂蚁/那些在路上倒下的人/自然成为了路上的界碑/我们这些未倒下的/佝偻着背/举着锄头支起初升的太阳

        阿大一锄头下去，翻起数条蛰居泥土中的蚯蚓。

三

        夜已深。烟花从余温散尽的大地升上无边的夜空，爆炸并发出炫目的光彩。隔着冷漠的玻璃，小武看见对面江岸渔排上晃动的点点灯光。十二点的钟声准时敲响，他看见江边欢乐的人群挥动起鲜艳的红色。

        明天——不，今天，是十月一日，国庆节。在鼾声四起的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还醒着，坐在窗边与发冷光的月亮作伴。

        他在等待日出。无论如何，我必须看见那轮金灿灿的太阳，他想。

        小武是他们村唯一一个大学生。他记得在县城搭火车离开的时候，父亲从自己的蛇皮袋里翻出来一个物件，坚持让他戴在脖子上。

        又是那种木雕护身符，所谓的传家宝？他不耐烦了。他知道城里的同学都不会带这个。高中的时候，他带了一个银圈到县城里上学，被同学叫了三年的闰土。如今上大学了，他想要做个体面而普通的大学生。不求多光彩，只要不丢人就行。因此他下意识想拒绝父亲的馈赠。

        但那不是护身符。那是一个闪闪发光的紫红色金属。

        “这个皮带扣，你无论如何都要带上。”父亲的语气十分严肃，不容小武有任何的推辞。“这是一个解放军战士留下的。你带上这个，同学就不敢欺负你是乡棒了！你要跟他们说，俺们家那片田，就是曾经的战场！”

        他当时是流着眼泪上火车的。的确，他们家穷，可是在这个强大的国家里，大家都是人民，都是平等的呀！他才明白原来父亲一直都害怕他出城里受欺负，其实父亲一直都在为他考虑着。

        太阳快要出来了。江面上泛起幽幽蓝光。晨雾开始蓄积，白茫茫一片，铁索一样把江面围蔽起来。

        上了大学，生活并没有因为他卑微的童年而格外开恩。相反地，因为农村基础教育的薄弱，他的成绩在大学一直是垫底。刚入学的时候，他原本打算争取奖学金来减轻父亲的经济负担。现在想来，这一切都可望而不可及。

        怎么办？他把头趴在书桌上，失望笼罩着他。虽然他在之前的两年时间里一直在努力地追赶，但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的奖学金他仍然没有机会被选中。

        突然，他摸到了那块皮带扣。父亲将它送给他之后，他根本不敢戴着见人，就随手扔在课桌上，很快蒙上了薄薄的尘。

        他抚摸着皮带扣。他惊奇地发现，这块金属，居然格外滚烫。他抬头就看见，它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寝室。

        “再卑微的人也需要有伟大的梦想”盯着这块发光的普通金属，他想起自己也是这么卑微地存在着。但是没有关系，只要时间足够久，他也能像这块金属一样，成为一个意义非凡的象征。

        日出了。小武将皮带扣高举过头，对准旭日初阳。晨风乍冷，但他觉得自己就像山鹰一样丰盈了羽翼，充满力量。

        国庆节快乐。他跟自己说，跟他父亲阿大说，跟那个无名的战士说。祖国母亲，70岁生日快乐。

        ······

      谨以此篇献给为了新中国付出奋斗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