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
古色古香的店面,送往迎来的客人,热气腾腾的菜肴,这些几乎就是我每一天的内容了。
——我是一个餐馆老板,也是跑堂。大厨在后面做饭,前台在那里鼓捣着收银机。三个人,足够忙了。这个店面不大,算上前台,摆上六个桌子正好。店才刚开不久,也没什么客人。我靠着墙,向手心哈气。
“老板!”一位戴着毛线帽子和围巾的客人进来了,我迎过去。把菜单递给他。
他后面跟着一位白衣服的女孩,她穿着一套无袖连衣裙,一副夏天打扮。她不动声色地走过我的身后。
“先生,您点什么?”我问那个客人。他点了一碗豚骨面,我把单子递给前台,前台递给后厨。
我以为她和这位客人是一起的,然而并不是。她默默地坐在另一个位置——一个角落的位置,低着头,搓着手,不知道要做什么。
我把客人的豚骨面端上来。她抬起头,盯着面。
然后,我走到她旁边。
“你吃点什么?”我问。
“吃?”她很疑惑。
“这是餐馆,是吃饭的地方。”
“怪不得这里有香味。”
我听到她的话感到很是诧异。我的前台听到,差点憋不住笑。的确,怎么会有餐馆都不知道的人。
“真的不吃点什么?”我问。
她摇摇头。
“那好,你在这里坐着吧。”
我继续忙我的工作。中午一过,客流量顿时减少,我的店开在了一个街区旁,勉强有些人来捧场。到了晚上,人们的夜生活开始了,我的小店便很少有人来了。
店铺快打烊了。我在这个城市是一个“漂”的状态,没有租房,就在这个店铺后面空的储藏室里住。
“女士,我们的店快打烊了……”前台和她说。
“打烊?”她又是一脸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她还在那里。前台刚想说话,被我打断了。
“你们先下班吧。”我说,“我来就好了。”
前台和后厨从衣架上取了各自的羽绒服,离开了。
我坐在她对面,她盯着我。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很清澈,腼腆得让我都有些动了心。
“我……你……”她想说话。
“什么?”
“我能不能住在你这里?”她怯懦地说。
“为什么不住宾馆而是找了一个餐馆呢?”我疑惑。
“宾馆喔……?”她低声,像是在思索着。
“便宜的也就一百多元一个晚上。”
“一百多……”她的手用力搓,十分紧张。
她像是个刚刚进入社会的样子,我以为她是个外地大学生,但是口音却是本地的。她没有钱,身上却穿着非常漂亮的衣服。我实在是难以答应她的请求,可是她的眼睛又让我难以拒绝。
“好吧。那你就住在储藏室里。”
她喜出望外。她抱住了我,她的身体暖暖的。
“你坐了一天了,不吃点什么吗?”
“吃!吃……”她又犯难了。
我看着她,她在想,又说不出来话,急得脸颊泛红。她抬起头看着我。
“鸡肉,鱼肉……”
我到后厨,拿了一些配料,给她做了一碗鸡汤面,放了五六个鱼丸。
“没有鸡肉,只有鸡汤了。鱼丸也凑合吧。”
她倒是不挑,大快朵颐。
她吃完了,突然又想到什么:“我没有钱……”
她还真是可爱,以为我会强迫她付面钱。我摇摇头,走去储藏室。
“去睡觉吧,不要你钱。”我说。
我回头看她。她不见了。我拉下卷帘门,回来收拾碗筷。我心里十分纳闷。好奇怪的一个女人。聊了这么长时间,我竟然忘记问名字了。
我走到储藏室,在地面上铺好被子,躺在上面,关灯,开始“睡前冥想”。心里还是想那个女孩,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闭上眼,准备入睡。半睡半醒之时,我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和我争抢被子——是她!她的身体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体,皮肤接触着皮肤,手按在我的肩头,头靠在我的胸口,棉被都抵御不了的寒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十足的温暖。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这样做的。我就像中了麻醉剂一样全身不能动弹,睡了过去。
早上醒来,我的旁边并没有人。但明显,被子有人压过的痕迹。她早已经起床了,还是坐在角落那个位置上。
“昨天晚上,在我被窝里的是你吗?”
“不是你说允许我在储藏室住吗?”
“没错。”我有点尴尬,“但是你怎么能和我睡一起?”
“你又没有给我其他的位置!”
我没有多说什么,给她买了一张行军床。支起了行军床的储藏室空间更加小了。晚上,她还是钻进了我的被窝。我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推她起来,然而身体还是像麻醉了一样。
“我不是买床了吗,为什么还到我的被子里去?”我早上醒来和她第一句就是这个。
“我平时都是习惯睡地上的。”她说。
“睡地上?”我有点惊讶,这女孩不是被虐待过吧?
她自知失言,脸红了起来。
“冬天睡地上会感冒的。”我说。
“我习惯了。”
睡眠终于回到了正轨。她就这样在店里吃住,白天就坐在角落的位置里,一连持续了几周。
“老板,你也包我吃住吧。”前台和我打趣。
“怎么了?”我问。
“我们的店入不敷出了。她的口粮可能花费了很多。”前台拿出账本说,“我们买来做稻荷寿司的油豆腐是不是让她吃完了?”
“可是她没有地方住,也不会做什么事……”我也是一脸尴尬。
“唉,要我说,她这个样子哪像个大姑娘,不勤快也不能干。”前台说。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她。她也抬头看着我。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最后她躲开了。
这天晚上她没有回来住,她消失了。
又一个晚上,她没有回来住。
又一个晚上,她没回来。
又一个晚上……
我很着急。我在白天的工作都没有做好。
“老板,我们的生意终于有了起色。”前台拿着账本放在我的面前,说。
我只是胡乱点点头。
“老板,你都几天了,一直心不在焉的。”
“我没事。”
“你没事才怪。黑眼圈都这么明显。”
“哪有!”我想摆出个夸张的表情,却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她走了……你心里是不是特别难受啊?”
我没有回答。我走出大门。
“老板你要出去吗?采购一些配料回来吧!”大厨从后面跑出来,塞给我一张购物单。购物单上不仅写好了物品,还写上了在哪一家商店采购。
我笑笑。购物对女人来说很解压,对我希望也能有点作用。
穿梭在几个街区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家商店。我的身体都流汗了。我抱着买回来的东西,站在街上,长出一口气。
天上灰蒙蒙的,似乎一会儿就会下雪。人行道地砖的缝隙被上一次的雪填满了。马路上车的尾气管吞吐着白烟。凛冽的空气灌进我的口腔、肺叶和大脑里,真是舒爽。
我经过一个街口。这个街口总是有各种乞丐,唱歌的、打着助学招牌的、拉二胡的、写毛笔字的,更多的是专门围堵独行女性要钱的老头老太太。然而今天,这个街口冷冷清清的,这里没有店铺,行人们也是匆匆而过。路边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瓦楞纸箱,我好奇地走过去,里面趴着一只白色的狐狸。
我感觉很新奇,便踢了一下箱子。
狐狸抬头看我,我也看到它,我们的目光碰撞了。它突然惊恐万分,掀翻纸箱跑掉了。
我怔住了。它的眼睛好熟悉,也好清澈。我的心里又变成了一团乱麻。
又过了两三天,她回来了,还是坐在那个角落里。我当即放下手里的工作,坐到她的面前。
“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
“你回来住吗?”
“不了,我找到长久的地方了,还是宾馆呢!”
我打量一下她,她的衣服脏了,她还是没有钱,甚至连钞票怎么用她都不知道。她一定在说谎。
“那钱怎么办?”我说,“你又没有钱。”
“嗯……有账单,到时候我寄给你好了,你帮我付。”她还是不想留了。
“好吧。”
临走,我请她又吃了一次相见那天吃的面。我有预感,她这次真的走了,这份平安报得我很不平安。
生活走入了正轨。生意在我们三个人的经营下也开始兴隆了。
这一天,一个老道士走进了我的店。他坐在了角落里的那个位置。我走过去,把菜单递给他。
“稻荷寿司,可有?”他问。
“有,请问您还要什么?”
“先只点这个吧。”老道士说。
我把稻荷寿司端上来。
“这老道士还挺时髦,还知道稻荷寿司!”旁边一个客人和他的朋友打趣,“老道士,你来大城市做什么?”
“当然是捉妖咯!”他得意地说。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你们不信咯?”
“不信不信!”客人们起哄,“你有什么本事,表演表演吧!”
“好嘞,各位请好吧!”老道士煞有介事地比划。
然而这一顿比划后,老道士只是捏起稻荷寿司,吃进嘴里,表现出很享受的样子。惹得店内的人笑得更是前仰后合。
“年轻人,你知道这寿司为什么叫稻荷寿司吗?”老道士问我。
“因为它是根据日本稻荷神命名的,稻荷神非常爱吃。”我回答。
“那你知道稻荷神是什么动物吗?”老道士又问。
我猛地意识到他在诓我的话。
“你知道这种动物喜欢吃稻荷寿司的什么吗?”老道士接着说,同时他把油豆腐展示给我看。
我没说话。
“你要知道它在我们这里可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妖怪。”老道士自顾自说着,“明天傍晚,门口等我。”
没错,他真是有些能力的,他已经知道她是狐狸了。稻荷神是狐狸,日本传说的狐狸特别爱吃油豆腐,稻荷寿司正是因为材料里有油豆腐,所以才命名为稻荷寿司。鸡肉、鱼肉、油豆腐都是狐狸爱吃的。
尤其是那天,我看见的那只狐狸,眼睛那么清澈,就和她一模一样。我心里知道她就是那只瓦楞纸箱里的狐狸。
傍晚,我等来了老道士。
“请问老先生,你怎么知道狐狸的事情?”
“你也不看看这几个街区妖气十足啊!”老道士说。
“妖气?”
“对啊。这些妖气就像是蜗牛爬行留下的轨迹,已经完全把那只狐狸的行踪透露给我了。”老道士十分自豪,“而且这些妖气,都指向你的店。”
“那老先生需要我做什么?”
“我能找到狐妖,不过需要你来当我帮手,不然我一个人没力气制服它啊。”老道士捋捋胡须。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下来。
经过了两三天,我们在很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旧棚户。我们进去,看见一个白色的小身影在趴着。
“妖孽!”老道士抄起一个木棍追了上去。
狐狸迅速地沿着墙角逃跑。
“快,年轻人,去堵住狐妖!”
我抄起一块砖头,帮忙围堵。
我堵在了狐狸的面前,她的面前。我握紧了手里的砖头。她抬着头看着我,眼睛依然很清澈,微微悲鸣。
老道士从她后面追了过来。我也举起了我手中的砖头。她一遍又一遍的哀鸣似乎在求饶——
我本来也没准备伤害她啊!
我掷铅球一样扔出了我的砖头,砸在了老道士的身上,老道士立马晕了过去,倒地不起。
“走吧。”我背过身去。
“走吧。”我又说了一遍。
我听到动物的脚步声,墙角堆放的杂物发出声响。我回头,她不见了,一定是从墙角杂物堆跑的,东西散落一地,灰尘四起。
我应该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最后,我把店铺交给了前台和大厨。我准备独自离开这个城市。我站在门口,和前台与大厨二人告别。
我独自走在路上,天依旧是灰蒙蒙的,该下的雪还没有下。凛冽的空气割伤我的脸颊。
“先生,你的信!”一个邮递员闯入我的视线,他把一封信交给我。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满是诧异。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的笔迹,记录着一个又一个的数字。最后落款:快点寄钱过来。
——是账单!手写的账单!
一定是她。
我看着这张账单,百感交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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