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关于江湖的故事。
他迷上江湖的时候,世间已没了江湖。
他的江湖,是听来的,抚着一张老箜篌的老头,会讲书,讲江湖,讲花酒,剑风,侠肝义胆,他听着听着就出了神,想着自己成了江湖故事里的侠客,藐皇城,踏雕梁,飞度关山。
讲江湖的老头,穷的很,交不起房租,人家要收了老头的箜篌抵债,老头抱着不放,赔笑着,说他还要讲书。
东家骂老头老棺材瓤子,指着老头说你讲书压根没人听,你那江湖全是假的,真的江湖早死了,你也就哄哄小孩。
他一脚踢跑了东家,拎着好酒去铁匠铺,把只有一条腿的王铁匠灌了个人事不醒,王铁匠醉了也好讲江湖,说自己给他这样的黄毛小子打过刀,后来黄毛小子成了大侠,大侠斩尽天下宵小。
他也喝了不少,朦胧着醉眼问铁匠:“王叔你说你给大侠打过刀,大侠呢?你说江湖没死,江湖呢?怕不是……你编的吧……嗯?”
王铁匠“嚯”的一声站起来,一双铜铃似牛眼,瞪的溜圆:“放你的屁,我编的……我编的?”
王铁匠扔了拐,蒲扇大的手扒拉开刚刚打好的农具,掀开那个从来不许他碰的箱子,双手捧出个红布包,七尺的汉子,抱着嘶声大哭。
那是一把剑,绝世好剑,剑光清泠泠,利落干脆地劈断一整块生铁。
他后来知道,这是王铁匠为江湖人打的最后一把剑,剑成,这世间却已没了江湖。
所以这剑就叫江湖。
他跑出铁匠铺,跌跌撞撞,睁着醉眼,看着沉沉的秋雨中沉沉的帝都,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可是这也没有江湖。
后来边境告急,十年前被赶跑的北蛮长驱直入,直逼到阳关下,噩耗连着阵亡名册传回来,七月天里降了一场大雪,细看,却是帝都里家家失了儿郎,撒了漫天纸钱。
东家长子尸都没能收回来,幺子刚刚娶亲,入了军籍,得去填前线的坑,他像是那天踹开东家一样踹开东家家的大门,把东家一家吓得哭声都憋了回去,他说我替你儿子上战场,你帮我养我娘,不许再管先生要房租。
从此他成了巷子里的谈资,有人笑他初生牛犊不怕死,有人叹他知恩图报守孝道,有人赞他忠肝义胆念着家国。
但没人知道,他早收拾好了包袱,是要去寻江湖,反正江湖就在那,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汇入铁流时,王铁匠在路旁等他,硬把那把好剑塞给他,告他:活着回来,拿着江湖,去寻江湖。
问他:何为侠?
他道:武功高强,可保家者。
既已知道心中所向,那就奔赴吧。
从小没离开过帝都的他真的要飞度关山了,上战场。
真在战场上才知道,人就是个血罐子,北蛮的马一踢一踩,活生生的人就成了一泼鲜血,溅在他身上的血多了,梦里都是挥不去的血腥。
战局并不乐观,几千士兵打没了再填上几千,勉强把战线勒在阳关以北。
终于,他嘶吼着骂着挑枪迎上蛮骑,扎穿了蛮马的铁蹄,也撅折了自己的胳膊,跌进河里。
他醒来在河岸边,远处有炊烟,似有人家,他走近看原是个村子,饿极了,抢了村里小孩半个烧饼,小孩哭起来,他只顾玩了命的啃,却未提防,身后跑出来个少年,勒着他的脖子,手一拧,那少年力气太大,他一身功夫没派上用场,被狠狠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他醒来在个堂上听书,身上被汗血烟尘透了的战袍不见了,换了一身青色布衣,利落好看,一摸,想起娘给他缝的衣角。
说书的是位女先生,袖里露出玉葱般指尖,拢着块醒木。
再看台上的赵子龙眼睛里光清亮亮,哪不是摔倒他的少年?
说书先生请来鹤发童颜的郎中给他瞧胳膊,郎中晃着头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须静养。
他正大口扒着饭,跳起来说不成,前线还在打仗
给他盛饭的少女把饭盆敲在他头上说就你这样去打仗。
他怒急回头瞪着少女。
少女一翻白眼告诉他:“响不?响就是好头,你抢小孩烧饼吃,连萧穆都打不过。”
他被这句话噎住了,一旁的少年关切地拍拍他后背,使他感激之余立刻打消了和少年再比一场的冲动——少年似乎把他五脏六腑拍的都错了位
说书先生眉眼盛满了笑意,问那少女:“小猴子,他打不过萧穆,那你能打过吗?”
少女理直气壮地回答:“当然不能”
后来说书先生告诉他,这村子,叫江湖。
先生白天给村里教书,晚上就在学堂里给村民说书,他跟着被称为小猴子的少女在村里转悠着,看村口卖糖炒栗子的大叔笨拙地挥着铲子,铁砂飞溢,他骂骂咧咧,看着洗衣妇被流水冲走了棒槌,追着跑。
他疑惑了,这不过是再普通的村子了,哪里是江湖?
但他还是乖乖养伤,和箫穆一起给学堂印印讲义,听着小猴子唠唠叨叨,晚上踏着夕照去听书
先生讲书,讲三国杀伐,讲赵子龙一点丹心天地明,讲草莽聚义,水泊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翻来覆去,人们也听的乐呵。
他问:为什么不讲讲江湖?
人们都愣住了,说这就是江湖村,没啥好讲的
他叹说哎呀你们不懂得江湖,接着学着说书老头的调子给他们讲万军中单骑取蛮酋头颅的刺客“羽扇”,讲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士“鬼算”,讲那些以血拭剑斩晨昏的豪侠。
他讲的入神,众人也都听得入神,只是听者的眉目中多多少少沾了点复杂的情绪,有眷恋,有向往,有追忆,有哀伤,小猴子倚着萧穆出神,先生第一次挽起了袖子——他才发现先生右手只有四根手指,拇指被齐根削断了,断口平滑,是旧伤。
这样的手,是不可能再握剑的了。他没来由的这样想。
他收拾好行囊的那天晚上,在庭前舞剑,把满地月华绞的像是纤细的冰尘。
眼前一道白色虚影,剑已被先生夹手抢过,先生诧异都写在了脸上:这是帝都王铁匠给你的?他点点头,先生怔怔地看了他一阵,转身跨过门槛时扔给他一句话:你还不能走。
他冲着那个背影喊,问先生为什么。
先生回头,眼神带着些决然和肃杀:既然认了你是江湖的血性,便不能让你轻易死在战场上
那天晚上,先生教了他第一招。
于是第二天村里的变化简直地覆天翻,不如说,所有人都卸下了伪装。
村口炒栗子的大叔用手抓起红热的铁砂,洗衣的妇人双掌在水里绞出漩涡……他目瞪口呆,才发觉人在江湖,不知江湖。
他跟着小猴子学轻功,小猴子从箫穆那里摸来一个兔子图案的印章,追着他在村里的墙头上跑,萧穆快乐的扛着六桶水飞也似从拎着两桶水仍气喘吁吁的他旁跑过,咬着嘴唇笑,随手在他左脸上盖只公鸡。
他晚上去学堂,带着一身灰,左脸鸡右脸兔子,先生看到他也笑了,道:喏,不会鸡兔同笼题的去数吧!
学有小成的那一天,先生在村口送他,问:何为侠?
他答:生死度外者
先生又问:看到这样的江湖,失望吗?
他笑:“不失望,大家都很厉害啊”顿了顿,他又说:先生你是江湖中人,那你认识“羽扇”吗?我是听他的故事长大的,代我问他,我现在算个江湖子弟吗。
先生点头,送他远行,轻轻道了一声:是啊,你当然是。
有些话,先生没有说
比如为什么江湖不过是一个小村
比如当年的事情不如评书中那般美好
比如……她就是羽扇
十年前的她,叫白晴羽,是千万江湖子弟中的一个,有个懒懒散散但功夫冠绝武林的师父,有个剑眉星目天赋拔群的大师兄,有个天资聪颖唠唠叨叨的师妹。
那时的江湖,花酒剑风书卷气,渔火一点半江橙,千仞万山描入画,还有无数的传说。
后来……北蛮来了,一道江湖令,江湖子弟,千里奔赴。
却没有想到,这是覆亡的开始。
一场场,一战战,江湖的血没有流干,却把朝廷打怕了。
帝都传来噩耗,主战的老皇帝殚精竭虑,终是没撑过去,驾崩了,新王盼着讲和,大臣们也担心着呢,担心打了败仗,自己的乌纱帽不保,于是几句花言巧语,就把千千万万兵士和江湖子弟的血痕抹去了,像是拂去一粒灰尘。
他们的死比鸿毛还轻。
这原是一场有预谋的政治作秀,是一场引狼入室的谋权篡位,是一场庙堂对江湖的辜负,轻法重义的“侠”在朝廷眼中已经成了朝廷眼中碍眼的钉子,新王不过是借着蛮族,拔了这颗钉子。
和约上的最后一条,便是朝廷的军队退入阳关,关外抵抗者,皆为叛逆。
于是阳关门紧闭,关外成了江湖子弟血染就的炼狱。
那夜风好像四面楚歌,吹的人心烦意乱,有弟子嗫嚅着问师父:“朝廷都不要咱们了,还打什么呢?”
师父问你学武是为了朝廷吗?所谓侠,追随本心,无怨无悔罢了。
那个平素懒散的男人奔赴敌阵,怒吼如雄狮,然而雄狮陨落了,送回来的只有一柄断剑,剑穗上沾了血和硝尘。
于是她废了自己握剑的手,编造了一段情仇,走向了北蛮的营帐。
蛮王早放松了对南人的警惕,何况是一个可怜的残废,她成了蛮王帐下倾倒众生的舞姬,斟酒时,倒在那个豺狗一样的男人怀里,媚眼如丝。
蛮王笑着挥退左右,本以为是一场春宵,侍女进来斟酒时,却只见帐壁上一尺高的血迹,蛮王死相狰狞,从咽喉到腰腹被剖开,插着一把舞姬跳舞用的羽扇。
她为江湖博得了最后的惊世之焰,却像是木材燃成灰烬时临终的爆燃,江湖的陨落,她阻不得分毫。
江湖两城,宛州宁州,被割给了北蛮。
那时的武林盟主叫王荒,他才能平平,功夫平平,性子也是平平,空有个大气磅礴的名字,遇到大事就慌神,急得直跳脚,但是为人憨厚,人们侃他:王师兄,你的慌是慌神的慌吗?将来若当了武林盟主,可别写错了字。
王荒慌忙摆手:“当不得当不得”见大家都笑,挠挠头:这也没法子嘛,你们只知道开我的玩笑。
然而王荒真的当了盟主了,原因无他,其他能当的都在战场上死绝了。
北蛮把俘来的江湖子弟绑在宛州城下,问城上的王荒:你开不开城门。
每问一次,黄沙上便染了一泼鲜血。
王荒对弟子说:“开吧,给我安排下后事”
然后他干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陪着笑,弓着腰,背着身后所有的唾骂,领着北蛮将军上了镇江塔。
镇江塔里面藏着江湖所有的武功典籍。
王荒的刀,却是勒在蛮将的脖子上了,他吊着嗓子冲塔下的蛮族人喊话:“抓到的江湖子弟,都给老子放了”
蛮将歪头,看见那张刚刚堆笑着的脸变了,狰狞像是怒目金刚,蛮将怕了,喊:“放人,给他们马,让他们走”
王荒一直看着江湖子弟出了城,抹了那蛮将的脖子,把火折子扔向了楼梯上的引信,掏出一块说书用的抚尺,在栏杆上敲着,他哭,他嘶吼:“江——湖——哟——”
塔在惊天巨响中塌了,把王荒,蛮将,蛮兵都压在了下面。
王荒,王荒,到了这时候,一点也不慌,他把火种,留给了将来的江湖。
据说白晴羽的师兄,在倒塌的塔下寻到了那块沾了血与泪的抚尺,紧紧握着,去帝都了。
他上战场前,托王铁匠打了把剑,说回来用
那时的王铁匠因不给蛮人打刀,刚被砍断了腿,听闻师兄在帝都当了大官,像是挨了当头一棒,他拄着拐,拿着剑,拦了师兄的车驾,斥责他投了害他师父同门的朝廷,还用不用的着剑。
师兄低头说:“不必了王叔,我是庙堂的人,不再用江湖的剑”
王铁匠一看,那腰间果真有把剑,柄上盘着蟒纹,剑鞘雍容华贵。
王铁匠黑了脸:“好好好”背了身要走,一口血喷在自己打的剑,剑穗染的殷红。
这是王铁匠给江湖人打的最后一把剑。
白晴羽带着师妹,萧穆和余下的江湖人,收养了亡者的遗孤,寻了一处远离庙堂的净土,建了村子,就叫江湖。
如今已经十年了。
这一切,都是他走后小猴子追上他说的,他明白了江湖为什么偏安一隅,不问世事,也明白了老头为什么要让他知剑,王铁匠为什么要给他剑,说书先生为什么教他剑。
因为剑是江湖风骨。
说来讽刺,十年前,庙堂借蛮族除掉了江湖。十年后,蛮族真的来了,生灵涂炭,硝烟滚滚,庙堂风雨飘摇,却没有了江湖。
他离开江湖村,回到了战场,他只离了不过三月,蛮族就已拿下了阳关,一路南逼。
他打着打着,也因勇猛得了个骑将的军衔,每一次率兵上战场,都是一场不得不经历的梦魇,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刀剑砍卷了数把,却始终没舍得用王铁匠的那把“江湖”,只是用红布裹着背着,感觉冥冥之中,身后也系着江湖的力量。
终有一天,他深陷重围,心想着这次到我了,闭眼却被喷了一脸鲜血,诧异间抬头,看到“江湖”出鞘,明明如镜,插在他身前高举马刀的蛮族胸前,他回头看见说书先生和江湖村的众人。
说书先生笑道:“这么好的剑不用,真是暴殄天物!”
他也笑了,笑出眼角的泪花来:“舍不得啊!”
原来他在前线浴血,江湖村的人也没安生。
第一个跑的是萧穆,他留了字条给先生,说他要去上战场,先生凭字条得知路线,抓获之,先生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才十七岁!”
箫穆问先生:“你杀蛮王的时候,有十七岁吗?”先生一时语塞。
第二天又有人偷跑,先生声泪俱下,力陈跑去打仗之害,又晓之以大义,说要为江湖保留火种。
众人深以为然,于是,第三天跑的人更多了,抓回来的就集中看管。
总比去送死好,先生如是说,大伙同意,互相告诫一定不上战场。
于是第四天有人在村口发现了蹑手蹑脚牵着马往外走的先生,大伙把先生拉回村时,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原来为了家国,谁都想去送死,之所以阻拦,是因为不希望送死的是对方罢了。
于是江湖的人,红着眼眶,拾起旧时利兵,彼此道声珍重,离了“江湖”,又入了江湖。
上战场。
只是当年的新王又想故技重施,连发命令召回将士,又断了前线的粮草,准备讲和了。
他代表江湖,回到了帝都。
失望透顶,满朝文武,大多是想讲和的,毕竟十年苦读换来这顶官帽,没人舍得轻易丢弃。而当年的师兄官至御林军统领,派人给他捎一句话,说请他帮个忙,代江湖,杀一个乱臣贼子,他不明其义。
朝见时,他力陈投降北蛮之弊,质问皇帝是否又要卖国苟安。皇帝怒不可遏,令御林军统领诛杀他,然而变数突生,师兄的剑,却是刺进了皇帝的心脏,皇帝临死问:“为什么?”
师兄道:“杀师杀友卖国之仇,不敢忘,我等你放下戒备,用了十年,这十年,我寝锦被如针毡,只为取你性命”
他突然发现,师兄的剑,是一把缺了尖的断剑。原来这十年,他卧薪尝胆,用锦绣藏了侠心,敢将前程掷硝尘,只为了这一刻。
他看着师兄被士兵的喊杀声淹没,看着师兄撞开铁甲的包围向他冲来,看着他撞上了自己手中的剑刃。
他怀里沾满了师兄的血,突然明白了师兄那句话什么意思。
是的,他代江湖,杀了一个“乱臣贼子”
师兄合眼前,交给他号令御林军的虎符,又告他拥戴主战的老皇帝的儿子即位,师兄走前带着一脸不羁的笑,像是当年的爽朗少年,抬手摸摸他腰间的那把剑:“这是给我打的剑呢,现在送你了真好啊”
师兄紧攥的手松开,掉出来一块抚尺,正是当年王荒的那一块。
他推开殿门,高举虎符,对着披甲卫士大喊:“刺杀皇帝的逆臣已被江湖诛杀,将士们,随我上前线杀——敌!”
“喏!”响应声如海潮,他抹一把脸,却发现已满脸泪痕。
……
侠,民,官,兵,这场反攻势不可挡,把北蛮驱出阳关千里,问蛮王: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输吗?
因为你们以为灭绝了侠道,杀尽了江湖,但人是江湖的源,心是侠道的本,心不死,江湖不死。
他归来时是第二年晚春,帝都的花开了,王铁匠在路旁等他,再问他,何为侠?
他答:为国为民,无愧于心
他笑着,走进繁华似锦的帝都,走进花酒,剑风,走近花树下笑着的说书先生。
走进江湖,不死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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