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故事

你说，生命中的每一个梦境都斑斓，可你总是逃避着那些真实又刺痛的印记，于是你追求的完美，变得如梦似幻。

三十多年前，你只身一人来到风城，那曾是你极其向往的地方，关于风城的事情都是听自别人，于是你天真地以为风城的风都是香甜。

可真的来到风城，你是失望的。那天的大雨从白天下到黑夜，而你也在大街上从白天凌乱到了黑夜。你四处逃窜，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合适的旅店，那时你浑身上下都已被雨水淋湿，于是你掏出那张缩成一团的钞票，小心翼翼地把它展开，交给了旅馆的服务生，服务生嫌弃又鄙夷地看着你，唯独少了同情。

住进去后，你首先做的不是卸下湿重的衣服，而是拨打卫南的电话，第一次没有拨通，你叹一口气，继续拨打。你连续拨打了七次，共叹了六次气，因为最后一次拨打的时候，对方已经关机。

你说过，所有的回避都是源自本意，所以你不再叹气，而是昏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漆黑，房间里昏暗无光。那时你依然没有食欲，只是无限纠结于你的梦境。那个梦境自然和卫南有关，遗憾是你记不起一丝细节。

你说太过思念一个人就会导致模糊和遗忘，于是你更加不安起来，你仔细回想，突然就记不起那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那张脸一次次成为你大脑里的虚空，却总是无法抵达遗忘。想不起，又忘不掉，这才最要命。

关于那个昔日卫南的一切，都是听自你，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只是听你说，他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也是你唯一可以放心交谈的异性。

你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卫南喜欢你，你说得无比认真，我也深信不疑。你说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就像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你一样。你总说你们很早就彼此熟知，据我所知，你们认识的时间不算太短，但也不算太长，不过三年而已。可是我再问下去，你就缄默不言。

你说，相比别的人，卫南总是能够做到从容不迫，也总是保持着绅士的风度。可事实上，在我听来，你对他存在着很大的疑惑，或者说是困惑，因为你多次提到：每一次和他对视，你都会感到一种空洞的漠视。

对此，我当然没有发言权。每一个人都不尽相同，表演和真诚的界限从来都因个体需要而界限，就像我也曾在无聊的时候想过一些荒唐的事，但我若直言不讳地把这些内心臆想说出来，大家一定会把我当成一个傻瓜。

你和卫南一起度过了三年的求学时光。在那个略显封闭的小城，作为一个外来人，你难免会受到一些本地人的揣测和敌意，这些我自然能够想到。让我感到欣喜的，是卫南对你的袒护。

显然，卫南并没有小市民的市侩气，从你的口中，我也能够确定，他是一个相当有格局的人，我想胸怀抱负之人都会选择这样做。

那时候你寄住在姑妈的家里，你的姑妈是个刁钻的妇女，你永远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发作，你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迎合她的脾性。总之，你们相处得不是很好。可是鉴于你父亲的嘱托，你的姑妈总算做得不错。

你的表姐，宋伊，一个高挑的学体育的女孩。诚然，她不算一个太坏的孩子，也不过就是偶尔说一些伤你自尊的话。你们也曾一起开心地看一些歌曲类节目，她也会在兴头上一展歌喉，或者连蹦带跳。和你不同的是，她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宋伊在高级中学算是名人，出名的程度不亚于卫南，这不仅是因为她那双健美修长的双腿在体育场极为引人注意，主要还是因为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而关于你和卫南的事也是因她而起。

你纠结于卫南和你以朋友相称，却不介意和你谈论一些情爱的话题，让你不快的是他眼睛里的冷漠。就像他可以很自然地揉捏你的双手，却不会有任何的尴尬和歉意，他显然总是忽略了你是一个异性的事实。

于是你在一次次的无处宣泄之后就跟宋伊倾诉了，你说你之所以选择跟她说是因为实在无人可说。在那个学校，或者说在那个城市，除了卫南，你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在学校，你遭遇的是同龄人的孤立和各种暴力，在家里，你面对的是姑妈和家人的冷眼和轻视。可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直接询问卫南关于你对他的困惑，想来想去，你就选择了宋伊。

对于你的陈述，宋伊表现出了很大的不屑，听她的意思，卫南是很不起眼的同龄异性。她对卫南嗤之以鼻，而你无心和她争论，只是让她不要声张出去。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终于还是说了出去。

那之后，你就成了学校的笑柄。他们都戏称你为“丑小鸭”，但你很清楚，他们所说的丑小鸭，不是童话里的那只丑小鸭，而是永远变不成白天鹅的那只。

自此，你就在讥笑和嘲讽中和他们为伍，有时候还会遭受很过分的欺凌。楼上的学生会在楼道里洒水时将水洒到你的头上，同班的男生会趁着你不在将你的书本偷偷撕掉，同班的女生不和你说话。对此，你的表姐宋伊很清楚，却从未伸出过援手。最糟糕的是，你姑妈知道后，就指责你在学校不学好，并一次次对你进行谩骂，好几次次还动手打了你。

每一次受罚后，你就会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小声抽泣，宋伊往往就会出现。有一次，她怜惜地看着你，一脸无辜地对你说：“相信我，真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对这一切，你慢慢就学会了逆来顺受。自你出生那一天起，你就和别人不一样，因为你的脸上有一块很大的黑斑。不仅如此，你的母亲在你出生不久也弃你而去了。

你的父亲对你还算可以，只不过，他早已被贫穷和无能为力压弯了腰，他曾在喝得酩酊大醉之后跌跌撞撞地走向你，对你说：“这就是命。”

你并不相信命，就像你喜欢看村里人点燃长满山头的杂草，每一次火花盛开的时候，你都会笑得无比灿烂。你说火花象征着新的生命，因为来年，野草就会再次长出来，年复一年，这就是生命。

记得有一段时间，大家都传卫南和宋伊在谈恋爱，他们都相信，唯独你不信，因为只有你认为，卫南喜欢着你。你说卫南不可能喜欢宋伊，因为她空有其表，而你坚信卫南是一个热爱灵魂胜过肉体的人，于是你一切内在的改变都是因为他。

那天，你亲眼撞见两个人手拉着手出现在街角。宋伊一脸神气地看着你，卫南则云淡风轻地说：“就像我和你，只是普通朋友。”对卫南的话，你深信不疑。

你说卫南是怕你误会才解释的，我不确定是不是这样，只是从你那里得知，卫南在不久后就去了风城求学，是学校推荐去的。依我看，卫南之所以跟你解释，也许只是为了顾及自己的名声罢了。

卫南去风城的那天，宋伊哭的很伤心，你也是。那是宋伊第一次对你动手，在甩下一记耳光的同时，她对你说了一句“你不配。”

你不配，可你还是选择去送卫南，卫南通过车窗看你一路小跑，犹豫了好一会，终于从车上走下来。等你走近，他拍了拍你的肩膀，说：“你能来送我，我很感动。”

你本不打算问出那个问题的，但你还是问出了口，你问他：“是普通朋友的感动吗？”

卫南从容地避开你的眼神，说：“那当然。”然后，他以一种充满悲悯的语气对你说：“小斑，你要学着长大，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绝非一厢情愿，特别是，”他停顿一下，接着说：“特别是男女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总是能巧妙地躲开你的目光，并准确地找到你脸上的那一大块黑斑。你说他的目光让你感到自惭形秽，也将你从梦幻打回现实。可你又说，其实你一直都清醒，你只是不愿意从梦中醒来而已。

你说卫南半转着身，用一种近似躲避的目光打量着你，在上车前交给了你一串数字，是他的电话号码。他说可以给他打电话，你将那一串数字刻在了脑海。

我承认，一开始，我真的觉得你没有必要对他如此，直到你给我讲了你们另外的故事。

原来，他曾是你儿时的玩伴。你说没有什么世外桃源，有人的地方就有歧视，而你，就是在歧视中长大的。村里的人称你为怪胎，孩子们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着你。也只有卫南，愿意和你走得很近。对了，那时候他还不叫卫南，叫林牛牛。改名换姓，是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送给了城里的人家。你说他很忌讳谈自己的父母，他对自己的处境也十分满意，你说他需要的是一种心理上的平衡，那和贫富地位有关。

那时候，你们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在山野里漫无目的地奔跑，而卫南总能在侵犯的孩子来临时赶跑他们。他很勇敢，但有些口吃，这让你们变得更像是同类，因为他也遭受过别人的歧视，但和你不同的是，他懂得遗忘，你做不到。

于是，在再次重逢之时，你凭着记忆认出了他，他没有。他成了真正的白天鹅，你却还是那只丑小鸭。你的勇气来自记忆，他的友好被你误解，你以为那是喜欢，毕竟，他在孩提时代夸过你的漂亮。

最后，你终于知道，那友好不代表喜欢，而是怜悯。

在他去了风城之后，你也回了家，然后你父亲就要将你卖给一个行为怪异的男子，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曾向你投掷了无数次瓦片的同龄人。

你说一切对命运的逃离似乎回到了原点，为了说服你自己，你选择了又一次逃离。

你从家中逃离，来到了风城，只不过，那个电话，永远无法拨通。你意识到，向往的城和人，都和你无关。于是，你的逃离终于还是无法抵岸，而这也迫使你一次次去说服自己，也成了你痛苦的根源。

从漂流瓶的留言到见到你，是带着巧合的会面。那天，你和工友们坐在楼道里，卷着裤腿，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笑得阳光灿烂。你指着身前的家具，冲我一笑，摊了摊挂在怀里的工牌，说：“很快搬完。”

这时候的你已然风烛残年，身手却也还灵活。你麻利地搬着东西，时不时地打量我。然后，你挤出一句：“好面熟的孩子啊！”

我笑一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

最后，你在房间里无意看到我的已故大伯的照片，于是你念出了那个名字：卫南。念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你的脸上带着笑，看不到一点的悲伤。

我也挺高兴，因为那个曾经的丑小鸭，终于成全了她自己。就算她没有变成白天鹅，她总算变成了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