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在重庆郊区的一个村庄。我的童年,有来自故乡深深的印记。
老年:乡村养老路在何方?
今年是第一个没有爷爷和奶奶在的春节。
往年的大年初一是必定要留给回乡下看望爷爷奶奶的,今年的行程却是改为给爷爷奶奶上坟。爸爸在爷爷家排行最小,重庆话称之为老幺,喊起来有亲昵的意味在里面。的确,爸爸算是爷爷奶奶老来得子,自然也是最受宠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生活艰难的年代,家里的伯伯们都没上几天学,唯独我爸爸读了中专,进了城市工作。伯伯们早年在家务农,随着城市化的兴起,几个伯伯才出外打工挣钱。而我爸爸一直在城市工作,顺顺当当安家在了城市里,堪称知识改变命运。
今年,爷爷奶奶都不在了。爷爷走的时候,我在英国的一所大学做访问学者,不能够赶回家见他最后一面。接到爷爷去世的电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英国的夏天,白昼长夜晚短,往往晚上十点钟外面的天色依然如同白天。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光亮从窗户倾泻在我的身上,我的脑海里总是爷爷干瘪的,皱巴巴的那双手。
和农村里一些人的观念一样,女孩总是不受待见。我妈妈告诉我,爷爷刚知道我是个女孩的时候,其实不太高兴。那个年代实行计划生育,每对夫妻只能生一个,他大概也没有办法,只得作罢。和很多农村的老人一样,爷爷一辈子把日子过的异常节约,甚至可以称之为拮据。记忆中最深刻的是,爷爷奶奶住在祖上传下来屋子里的时候,卧室里有一盏雾蒙蒙的瓦数最低的黄色小灯,因为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经常看不清楚屋子里的东西。当年刚知道我要去英国的时候,爷爷第一反应是:这得花多少钱?爸爸告诉他:“公家出的费用,我们不用掏钱。”他顿了顿,满意地说:“那就好。”
奶奶却和爷爷相反,非常疼我。我和奶奶的感情也是最深,我有一半的童年都是和奶奶度过的。她也是一样的节约,什么东西都不舍得扔,总往家里捡塑料瓶子和各种废纸。我至今都有囤积东西的毛病,大概也是受奶奶的影响。她一辈子操劳,带大了四个儿子,又来带孙子孙女,直到90多岁的时候再也走不动才回到农村。回到村子里之后,她依然每天起来在屋后的菜地里忙碌,杵着拐杖慢慢地料理那一片菜地。后来,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起,她连拐杖也无法使用了,走路需要我们搀扶。她每天枯坐在房里看一台80年代的电视机。电视机信息还是模拟信号,有时候还会出现雪花形状的图案,她却看得目不转睛。又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她瘫痪了,说话很困难,也无法动弹,每天要靠用勺子喂食。她的记忆时好时坏,有时能认出我,有时候认不出来。每次看到她躺在那里,干瘪的皮肤松松塌塌地搭在身上,暴起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在身上蜿蜒,我就一阵揪心的疼。
其实早在前几年,通往村子的公路边上,新开了一家养老院。爸爸妈妈曾经抽时间去看过那里的条件,但爷爷奶奶不愿意去。在他们的观念里,去那里就代表着子孙的不孝。自己生了那么多儿子,难道老了还让陌生人来服侍?爷爷奶奶早就给自己买好了棺材,堆放在祖屋的客厅,村子里的木匠用实木手工打造,是一片阴沉的黑色。他们的财产也是早就想好了如何分配,他们的存款用来办丧事也是绰绰有余,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等待人生的那个终点会如此平静。爷爷去世不久,奶奶也瘫痪了,几个儿子便轮流照料她。奶奶瘫痪的一年多里,她像候鸟一样辗转在几个儿子家里,有时候在农村,有时候在城市。时间久了,人多嘴杂,生活费谁付出得多些,谁出了多少医疗费,就变成一些隐隐的争端。奶奶已经说不出话了,不知道她听到这些,心里会是怎样的感受。直到去年,奶奶走了。
我只记得奶奶下葬的那天,凌晨五点,我开车从家里回乡下。早上的寒风凌冽,整个城市还在沉睡之中,车窗外的景色从沉默的高楼大厦渐渐换为广阔的田野。车里的在放一首叫做《秋意浓》的歌,刚好唱到那句:人在风中,聚散都不由我。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时我正行驶在那条熟悉的乡村公路上,路过那间奶奶没有机会去的养老院,我想,在我将来有老去的那天,我更愿意有尊严地死去。
(上图为能找到的给奶奶拍的最后一张照片)
中年:第一代农民工&第二代农民工
现在的家乡,村子里的人大都搬到了重庆主城区,或投靠儿女,或变成进城务工人员不再回来。大年初一的乡下不复往年的热闹,只有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提醒着这依然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家乡的这个村子不大,爷爷奶奶的祖屋和大伯、二伯、三伯的家只相隔遥遥数十米。爷爷奶奶已经故去,大伯和三伯去了城市,只剩二伯还在村子里坚守。随着这片土地要开发的消息传来,村子里的人带着拿到一笔丰厚的拆迁款的希望变得欢呼雀跃,没人耕种的土地渐渐荒芜。二伯把村子里的荒地利用起来种各种蔬菜水果,每次回乡下,我们照例会得到二伯下地刚刚采摘的一大筐蔬菜。这些对城里人来说,代表着有机,代表着健康和安全。今年的大年初一回乡探亲,也不例外。
(上图为夏季回乡下的时候,我们在采摘二伯种的葡萄)
如今农村开发似乎就等于一夜暴富,但这笔钱是不是真的可以改变人的命运呢?人与土地的关系仿佛就此割裂,失去土地的他们又怎么继续后半生的生活呢?二伯早年在农村务农,后来进城做水泥工,算起来大概是第一代农民工。只有小学学历的他很难找到其他工作,人老了做不动了,城市里便没有他的容身之所,最后只能回到农村。他的儿子,我的堂哥,在高中毕业之后也去了城市,也是做水泥工。有一次做工的时候受伤,双腿落下残疾,从此走路一瘸一拐。每次回乡下都没有看到我的堂哥,他似乎每年都很忙。只有一次,他做工的工地上拖欠所有工人的工资,愤怒的工人们和包工头起了冲突,所有的工人最后都被送到了派出所。这么多年只有这次他主动给我们家打了电话,他问我们有没有认识的派出所的警察。
工作上的不顺利并不妨碍他积极响应二胎的政策。今年回乡下,听二伯说他已经准备生一个狗年宝宝。二伯说起他就满脸的生气:“他每个月就赚3000块,你嫂子天天在家里呆着也不工作,就这样还想生二胎!我的退休工资都补贴给他了!”
我今年刚生宝宝,知道在中国养育一个孩子的物质成本和精神付出有多大,不由得为这个家庭的未来叹一口气。命运用一种奇怪的方式重复着,越穷就越要生,生了之后更穷,仿佛是一项定律。
少年:乡村少年的身份认同
莽子,重庆话里有傻乎乎的意思。莽子是二伯的孙子,他其实并不傻,只是看起来憨憨的。我每年回乡下都要给他带去糖果和牛奶,他看到吃的时候总是很开心。我几乎目睹着这个曾经流着口水,衣服上沾满泥土的小孩,渐渐长成比我还高的少年。冬天里他的脸永远红红的,是那种寒风刮在脸上那种粗糙的红。好几次我们想要到乡下走走散心,不太认识路,二伯便吼一声:“莽子,快给他们带路去。”他就像一阵风一样跑过来,在田野之中穿梭得如鱼得水。
今年,莽子也成了快要高考的学生。他在他父亲做工的工地附近的一所高中读书,父亲忙着赚钱养家,没时间管他。二胎政策全面放开之后,莽子的父母决定抓住机会再生一胎。所以他的母亲,大约也是没什么时间管他的。这次回乡下二伯说每个月1000元的生活费,莽子总是花得干干净净。“他就知道和班上城里的孩子攀比,脚上的那双鞋都是1000多元,过年刚买了3000多元的新手机。”二伯举着自己手里油漆都脱落了的诺基亚,忿忿不平地向我抱怨。但二伯显然拿他毫无办法,因为某品牌的新球鞋,某品牌的智能手机都算是班上孩子们的标配啊。他的将来是怎样的呢?二伯说:“他的成绩也不太好,算了,至少让他把高中读完,以后随便读个大学就算了。最好是去学电工之类的,会点手艺,以后能有一技之长。”
我在刚工作的时候,做过一个关于农民工子女的研究课题,记得在研究成果之一的研究报告中我写到:与城市中出生长大的孩子相比,农民工子女无论是在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上都存在着一定的困难,更需要来自社会的重视与关怀。是这样一种现实的、常见的矛盾,我们既不能阻止它的出现,又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它就像一颗坚硬而柔韧的刺,扎进这个飞速发展、日益富饶的国度,让城市中生活的你我产生巨大的痛感。这个春节假期,当我朋友圈里孩子们在国外游学,在三亚过冬,在逛各种各样的博物馆的时候,这种痛感仿佛更强烈了。阶层之间的壁垒仿佛不是那么容易逾越的。
今年回到乡下,又见到的莽子。在我们面前,他是内向的,大部分时间在沉默地玩着手机。城市的交通越来越发达,听说未来将有一条高速公路穿过这个村庄。站在村庄的最高处,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高楼大厦,而这片土地要开发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这个村庄。二伯一家只等年后拿到了拆迁款就要搬走了。未来的某一天,这里的房屋会在挖掘机的轰鸣中化作烟尘,随之消失的还有我童年的回忆。也许从明年开始,我便和莽子一样,不再有家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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