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先生在《山水集》中写了一个放牛的老人。这位老人岁岁年年坐在一块石墩上,两眼模糊,望着一条水牛在山坡上吃草。
时间对于这位老人已经没有意义了,气候的转变他也感受不到,因为他掺杂在林场的鸡、犬、马、牛中间,早已失去了人的骄傲和夸张。
老人的生活也没有过变动,他喂养的老牛死掉了,新牛出生了,他也没什么感觉,没有任何悲伤和欣喜。总之,看不到他心灵的律动。
最后,老人的小牛也死了,老人没牛可放了,没事可做了,一步一颠地离开了这座山。回到家没几天,老人就死了。
这样一篇文章,应该拟个什么题目呢?《一个放牛的老人》?不,那是我拟题的水平。这篇文章题为:《一棵老树》。
冯至先生一开篇就说:
他好比一棵折断了的老树,树枝树叶,不知在多少年前被暴风雨折去了,化为泥土,只剩下这根秃树干,没有感觉地蹲在那里,在继续受着风雨的折磨;从远方望去,不知是一堆土,还是一块石,绝不会使人想到,它从前也曾生过嫩绿的枝叶。
在这篇文章的结尾,放牛的老人死了之后,冯至先生写道:
“这如同一棵老树,被移植到另外一个地带,水土不宜,死了。”
同时,带着叹惋的语气,冯先生感慨:假如小牛不被冷雨淋死,他会还继续在这山上生长着,一年一年地下去,忘却了死亡。
冯先生是带着诗意的眼光在旁观一个普通的老人在自然间的本真状态,没有矫饰,远离矜夸,老人的生命仿佛“‘天上的飞鸟’和‘野地里的百合花’”一样自然自在。
这颇有点像庄子所言,“悠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这位老人活得同一棵树、一只鸟、一朵花、一只鸡、一头牛……没有两样!他并不比其他物类更高贵,也不比其他物类更卑微。天地之间,万物皆一。想一想吧,一棵树被暴雨击死了,一朵花让风吹谢了,那又如何呢?不留恋、不计较,生生不息。
在唐代诗人王维的笔下,有一种辛夷花,当春天来到人间,辛夷花绽开出红色的蓓蕾,霞蒸云蔚,成成山涧最美好的风景。“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一个“发”字就是生命的成长。然而,使人震撼的是后两句:“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没有人欣赏,自开自落自欣喜。诗人以禅心观物,却又不坠于空无,只是让人看到了生命自然而然的姿态。
我又想起了余华的《活着》,记录了一个叫富贵的老人的一生。过去读这本书时,每读一次,我都心如刀割,痛哭一场。我觉得他经历了那么多痛苦,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他一定应该是绝望的。现在想来,我还是太浅薄了,我自以为是地在生老病死前加上了一个“苦”字,然后认为人是万物之灵,上帝应该待之更优厚。
活着就是活着,不去过多地探究生命的意义,顺应自然,“乐夫天命复奚疑”?这,不也是一种美好的境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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