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少了个不谙世故的老头,天堂多了位聪明的天使
洗手间里,两个重孙,一个8岁,一个6岁,头上都带了三角形的孝帽,帽子上缀着红红的穗子。一个在刷牙,一个站在旁边看他刷牙。
大的问小的:你请假了 ?
小的回答:是的,我请了一天假。你放假多少天?
大的回答:我也请了一天假,老师还不许,说他爷爷老(去世)了,他都没请假。
小的没回答,喃喃道,老爷爷没了。
大的道:去天堂了,变成天使了。
小的问:天使是男的?
牙刷在口里胡乱地戳着,大的支吾道:不知道,好像是的吧?......
——题记
爷爷变成天使了吗?
宽大的院子,两层精装别致的楼房,院子里酱紫色的灵棚庄重而又哀伤的矗立着,一层客厅的正中间,漆黑的棺椁(我没有僭越)静静的躺在那里,棺椁的正前方放了两个白色的蜡烛,无声的燃烧着,左边的烛身上写着“高风传乡里”,右边的是“亮节昭后人”。
震耳的哭声中,我恍惚回到了从前。
这里原来是青砖灰瓦的四合院,院子有两个门。后门其实是低矮的竹丛,又由于地处乡镇的边缘,村尾的小河与四时变换的村野风光,站在院子里就能一览无余。小河在村子的南方,所以本地人都称它为“南河”,但它的学名却是“小蒋河”,是古代被称作汴水的惠济河的一个支流。正门是油黑的木门,高高的门槛前是两个对望而又神气活现的石狮子,门框终年是过年时候贴的门联,一般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什么的,门面上贴的神荼和郁垒现在已经不多见。进了大门便是一间房子大小的过道,再往里走就是半遮面的影壁,影壁上画的是牡丹还是什么的已经记不清了。院子里有棵又高又大的枣树,有个高高帅帅的男人经常在树下喝茶或者喝酒:1米八几的个子,短而密的头发,漫长脸、大眼睛、深眼窝、高鼻梁,身板挺直。
每到周末总会有两个孩子报到。伴随着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一阵风似的进来,在那男人面前刹住脚,一人伸出一只手,歪仰着脑袋看他:打税的来了,快掏钱!那男子习惯了这场面,微笑着摇摇头,似是叹息似是不耐烦却又似是自豪,慢慢悠悠地从口袋了摸出一把钱来,从中捡了半天,捻出五角或者三角的,“啪”的一声拍到孩子的手里说:滚吧。两个孩子早一溜烟的不见了。这男人照常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日他姐,就知道要钱......
那男子是我的爷爷,两个孩子就是我和哥哥。
“日他姐”是爷爷的口头禅。从小我就明白两个道理:一是海可枯、石可烂,金字塔可完蛋,爷爷的口头禅不会变;二是如果这世界上还有绝对平等的话,那肯定是在爷爷的口头禅面前。无论是耄耋来人,还是黄口稚子,无论是高堂父母还是膝下儿孙、儿媳、孙媳妇,爷爷每话必带:“日他姐”。
然而,这个有着口头禅的男人却有极好的衣品和颇为小资的生活习惯。春天一件纯白的棉衬衣,外加薄薄的墨绿外套;夏天工字背心和鸡心领的T恤外加满身肥皂水的香气;秋季一款劳动昵长款风衣,冬天一顶蓝黑色的贝雷毡毛......时尚就是这样子吧?可惜衣品不能代代相传,三个儿子再加孙子,目前能堪一比的只有弟弟。那个时候的农村人没几个喝茶的,爷爷却是杯子不离手。儿时的我就经常在树下,呆望着茶叶在他杯子里浮浮沉沉.....奇怪的是,这可称之为“声色犬马”的习惯(我理解为对音乐、酒、花、鸟等的热爱和豁达的生命观)却是传了下来:父亲花痴兼书呆子,我癖好各种茶......无论生活曾经怎样的艰难,我们都能在欢乐中走过。
爷爷的幽默也是孩子们不能比的。他自已是漫长脸,却经常撩身边的长脸人:一口气跑不到头的长脸(我总认为这句话可以和传说中苏小妹的“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到耳腮边”相媲美;说起吃,他说年轻的时候两天不吃肉,喉咙里能伸出钩子来,看到邻居家的孩子都流口水;他爱美,但是看到姑妈磨磨唧唧的化妆必定会骂:日他姐,你直接用泥抹子像刷墙一样刷一阵就行了;他若看见谁家庭院里很干净必定赞一句:日他姐,你家的地可以直接擀面条了..........如今,这个幽默的老头在哪里呢?
“孝子出来迎客!”司仪宏亮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这是“娘家人(奶奶的兄弟姐妹等)”到了。老家的风俗,既代表着对吊唁人的的尊敬和感激,更兼有谢罪的意味。虽然《礼记》对“孝子”和“哀子”有明确的区分,但是农村人没有那么多讲究,守孝着皆为“孝子”。娘家人的到来,也意味着即将出殡。
经年在外学习、工作,每年甚至几年才回老家一次,我见爷爷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听爸爸说他每顿饭还得要喝酒,鸟买的越来越多,耳背也越来越厉害。偶尔回老家,在村口望到他在田间徘徊,左肩上扛着鸟笼,右手提溜着杯子,花白的头发,背微驼,边走边咳嗽。我朝他喊:爷,你在这干什么?他不答,却对我说:回家吧,回家吧,你奶奶在家呢。曾经有一次,费了很大的劲,我告诉他准备给他买个助听器,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他嚷嚷着:不要不要,听不见耳根清净些。虽然生活在农村,爷爷既不事稼樯,也不谙世故。镇上的风俗,身边的琐事,人情的计较,他都无知而无谓,再加上心直口快,有那么点不讨人喜欢最是正常的,幸好奶奶弥补了他的这些缺点。但是孩子们的分歧却是奶奶也弥合不了的。如果说臣子们的纷争,还能利于君王分而治之和国家稳定,那么孩子们的矛盾于家于老人都是百害而无一益,带给他们的只有痛苦。直到弥留之际,爷爷依然不忘嘱咐:我去了,会有很多的人会来,你们千万别闹,让别人笑话……
“起灵(柩)了!”我看到漆黑的棺材被抬到灵车上,猩红的披毯罩在棺材的外面,毯子上“永垂不朽”四个大字在午后的阳光里分外刺眼。没有凄风冷雨,一扫连续几天的阴霾。我听见背后有人说“这老头一辈子怕麻烦别人,走了也挑选这样个好日。而我却在想,如果这个率真的老头知道他”永垂不朽”了,肯定又会骂上两句:日他姐,都不朽了,还把我装起来干嘛?
直到几年前外公去世,我一直自豪于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我甚至天真地认为亲人有足够的时间等我长大,等我足够有闲、足够有钱......当然不是。外公离世、婆婆病故,而今,爷爷又西去。想起顾城那句,人时已尽,人世很长,不觉无比悲凉。有时候想想,人生万千幸福总结起来不过是:欲孝而亲在,儿女能承欢,你思念的人在思念你,你的快乐朋友可以分享。这四种幸福中,最易留下遗憾的就是第一种。然而,脱离了物质的缺乏之后,我们该怎样孝敬,夕阳下禹禹独行的老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我们可曾认真想过?
泪眼模糊中,我回头看到长长长长的送葬队伍。爷爷当年走南闯北,认识很多人,也认了很多干儿子,大概有十几个或者更多,他自已一直都记不清。有一些离的近的还经常走动,远的也就慢慢不来往了,但是知道爷爷去世后,大部分还是来送老人最后一程。我听见身后两个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你什么回来的?昨天,你呢?我恨不得一脚踢他出去。后来,释然。今天要送的是我的爷爷,我应该感谢他们。虽然,我还是忍不住恶毒地想:为什么不是别人的爷爷?我也在想,也许这是爷爷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这么多人送行。中国人不重视过程更不喜欢仪式,我们程序法一直落后,我们没有成人礼,一般的单位也鲜有退休仪式,许多话都要等到追悼会再说,盖棺论定嘛。
“女宾止步!”到了爸爸叔叔他们花天价钱请阴阳先生选定的茔地,女人却都被挡在了外面,我们只能远远的注视着灵车开进田地。我看到花圈和其他纸扎已经被提前被送到了这里,有楼房、轿车、摇钱树、金山银山、电视机、酒柜、鸟笼、烟斗......应有尽有,花不完的钱,喝不完的酒,抽不完的烟。然而,这五彩缤纷的一切在青褐色的天空映照下都显得那么惨淡。突然,音乐更加哀戚,震耳欲聋的礼炮响起,棺材被缓缓的从灵车上抬起来。我心如揪,暗暗的祈祷那些抬棺材的人,向下放的时候能慢点,我的爷爷很瘦,也很怕冷,给他一个适应的过程。
最后是焚烧那些纸扎。袅袅的青烟中,黑色的纸灰在空中上下翻飞,如蝙蝠、似蝴蝶,又好像传说中的灵魂。
“你不知道,你的爷爷年轻时很厉害的,他会四种乐器,曾经打败过我们市剧团的乐队”我的小学老师对我说。
“日他姐,为了那次比赛,我在红薯窖里练了四个月”爷爷对我说。
吴振友,男,生于公元一九三五年冬月二十三日,卒于二零一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享年81岁。
(每年的腊月二十三日前,我的手机都会提前向我提示:“爷爷的生日”;每一年我都暗下决心:今年早点回老家,照个全家福;每一年我都没有实现。现在能做的,就是敲下这些文字......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2016年腊月二十一日晚at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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