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识途记

天马识途记

天入了冬，一日紧过一日的冷。

我寻思要绣一匹枣骝色的汗血马——茹毛饮血也好，充当坐骑也罢，但凭涅格拉马特随心而抉择——只要天寒地冻时，能慰爱将以饱暖。

爱将粗鄙旷放，智识未开，袒胸露背，腰扎良弓，懵懂的黑眸子一动不动，马鬃似的大胡子若霞似锦——独缺一匹天马腾昆仑，方可激发爱将之神勇。

我的针线迟迟未动，原因——独独不知这天马该绣在何处？

天朝如此广袤，良马者诞于何方？

我抬眼北望，那里的草原一碧万里、无涯无际，极是一块能飞出宝马的灵地——内蒙古。

绣在蒙古草原上？我的针线仍迟疑。蒙古草原纵然娇美，可那里生育的宝马，豪情中难掩一丝儒雅，我的涅格拉马特野性未化，如此世家良马，倘若许给爱将，恐是门户难当。于是，我放弃了在北方织马。

我的针脚实难落下，恍惚间竟入了梦境。

柠檬色的落日，圆的像个卤蛋，那是初冬傍晚时分，半个卤蛋已然没入了胭脂色的大漠，我衣衫褴褛，孤立在赤褐色的沙丘之上，饥渴濒死，我迷了路，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心里却异常平静，耳畔响起听过的鸟啼，眼前放映看过的花好，脑袋里起伏着人海的浪涛，明暗自成了我内心的秘奥——我仿佛看到了天马来迎我，驾着它去往另一个世界。

“铃——铃——铃”，有铃声断续朝我逼近。

番外强盗！乳母为海盗劫余所出的恐惧，是整个家族难以抹灭的阴影——定是盗寇前来掳我！我绝不踏乳祖母半步后尘，我不可以落入草寇之手，哪怕牺牲性命，也要保全血统！

我正欲吞沙取死，忽而眼前出现马队——张骞！是张骞！我认得他！我在历史教材里见过他的照片！

我赶紧抛洒手中黄沙，顾不得深沙无路，沙漠里我似一片无助的宣纸，疯也似的奔向马队，用尽最后力气嘶哑哭叫“子文救我”！旋即匍匐沙中，不省人事。

当我睁开眼时，躺在一片油菜田里。张骞蹲在我身侧，端碗喂着我什么。

——子文恩公，这是哪里？

——这里叫昭苏。

——昭苏？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我在沙漠里，已入了冬，如何开出了油菜花？

张骞微微一笑，下巴上的小胡子动了两下。

——此地塞外江南，气候不比大漠。我受天马带路，一路西行至此。

他伸出右手，摸了摸我额头。

——你累日冻困，命悬一线，我大汉武帝，自天庭调发汗血宝马二匹。第一匹就在这碗里，张骞示意我望向他手中的木碗。

——以宝马血肉，换取你即将幻灭的运命。倘若莫有这碗琼汁救急，驱你饥饿，焚你体寒，你昨日便葬在了寒冬的大漠里。

张骞幽幽道来。一边轻晃木碗里的肉糜，好让略微散发掉些烫气，一边用油菜花茎，沾取少些汤汁，轻轻点在我苍白的唇上。

——你可知你所食马肉，非寻常马种，乃西极天马，大汉武帝亲赐。

张骞一面低语，一面蜷起右手食指，轻轻敲了下我额头。

——哦……第一匹天马为我而死……子文恩公，那第二匹天马呢？

——第二匹啊，瞧！那尥蹶子的就是！

我微抬身体，看向张骞手指的方向，朝阳下一匹枣骝色高头大马，油菜田边吃草正欢实，它明眸大眼，体格清奇，敏灵寸耳，头颈高昂，骝色似缎赛锦，四肢强健壮硕。仰首嘶鸣，响彻四壁。

——涅格拉马特！我惊呼！

——恩公快看呐，它的黑眸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呢，像极了我的涅格拉马特！

张骞爽朗一笑，继续用油菜花茎往我唇上沾着肉糜。

——昨日沙漠里，你已用下一碗肉糜。吃了马肉，喝了马汤，仅可还魂。在那冰冻的大漠里，倘再多待一个时辰，纵然献祭十匹汗血天马，也无法挽回你半条性命。大汉武帝命此宝马火速载你离开沙漠，你可知大漠绵延八百余里，若非天马大威神力，纵是武帝下凡也难救你。

——哦。

我感激又羞赧地垂下了眼帘。

——大汉武帝为何救我？

——因为一卦预言：神马当自西北而来。

我恍然大悟！

——子文恩公，昭苏就在西北呀！

——对，西极出天马！

——你用下这碗肉糜，我和我的马队便要上路了。

随着我咽下最后一口汤汁，张骞温暖的大手离我远去，他的面容渐次依稀。

——子文别走，别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我顾不得虚弱，腾跃而起，想要抓住张骞的大手。

——你且休怕，你不是一个人。大汉武帝有命，留下这第二匹汗血天马，赐予昭苏，繁衍子嗣，务必落实“神马当自西北来”的预言！

我歇斯底里的哭诉，

——子文恩公，我一介女子，手无寸铁，孤立无助，如何让预言落地？

——你跨上天马继续西去，西方一地，唤作伊宁，此处有人，名曰睿东，睿东亲眷，伊犁大叔，你找到他们，大汉武帝降命于睿东：神马当从西北来，天马应诞自西极！

——天马听令！匈奴已亡，再也无须你一日千里、驰骋沙场、抵御外侮、保家护主。你可愿报答大汉武帝哺喂栽培之隆恩？

灿烂的油菜田边，朝阳下的汗血天马嘶鸣不已。

——汗血天马！匈奴时代，汗马功劳是疆场厮杀；如今四夷平定，国泰民安，大汉武帝予你昭苏沃野，伊犁河水予你美味肉质。天马血肉，味若天馐，食之，驱寒慰暖，严冬护佑。武帝降命睿东与你，扬我西极天马威名。

——作战匈奴，你以英勇善战一日千里而名扬天下；如今和平，扬名天马文化，当捐血肉之躯，此是天命！

天马腾空，长啸嘶鸣，我在天马的呐喊中惊醒，“子文别走，别走”，我激出一身冷汗，“别走”！

天马、西极、昭苏、伊宁、睿东！

涅格拉玛特，我找到了！我要在伊犁的草原上，在昭苏的油菜田，为你织就一匹枣骝色呼啸飞奔的汗血天马。

驾！去找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