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晦敬重我,我十分清楚。我上孝父母,下友弟兄,慧娘的四时祭奠全是我操持,他脸上的郁悒之色渐消。
我所愿者,是他能开怀,他开怀,我便也快乐!
常在夏日来临时,强拉了他去郊外农庄,看农人捕鱼,或亲自下到菜地摘菜种菜,也有时聚了庄上孩童教他们识字习武,孩子的欢笑最能治愈人。也曾借了风前花影,将竹子用藤条圈成屏风置于花前,绿竹红花配以蜿蜒老藤,颇具一番野趣与雅致。看到他眼中闪过的赞叹之意,我心中也甚是得意。
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我都珍惜,都过的充实无比。
下人们私底下的谈论,我也听到。
他们都说,这位风雨夫人虽不如前面一位夫人美貌,却善良大方,心思灵巧,对下人多有体恤,对小将军更是死心塌地,有这位夫人在,就不怕小将军消沉,她总能想办法逗将军开心。
听了他们这么说,我心底也偷偷高兴,至少,有我在,如晦能展露笑颜。
五年时光这样轻轻溜走,如晦眼中对我的敬重神色渐少,依赖和亲昵渐重。我以为日子会就这样一直往下铺过去,正期待着在不久的将来,如晦也会如我对他一般地爱上我时,边关却传来战事。
战事开局尚不时有捷报传来,后来渐渐胶着,时日一久,竟露出败相。
如晦和父兄主动请战,皇帝准了。
一场大战打的十分艰难,最后惨胜,但兄长却在沙场战死,父亲承受不住打击,又加年纪老迈,一病不起。
如晦驻守在了边关,我于京都侍奉双亲,捧汤送药,日日不辍。当日兄长离世,嫂嫂伤心太过,不过一两年也随他而去,留下一双年幼儿女,也由我代为照料。
别人都说我辛苦,既要奉公婆,又要代养儿女。我却不觉得这辛苦,思念如晦才辛苦。
忙中偷闲时,常一个人来到高阁之上遥望远方,多希望能够看到他打马归来,我想象着如晦归来时,我为他掸去风尘,为他洗衣做饭。可是每每回过神来都空余我自己失落。
我恨不能亲去边关每日守着他,但转眼看看家中老弱,又知不可能,我若撇下他们离去,如晦定要担心。
一日,边关又传来祸事,仗又开打了。我日日焦心,担忧如晦安危,在父母面前却一分不敢泄露。
在接到如晦被围困失踪的消息时,我再也坐不住,我要去找他!
秉过父母,便星夜起程。
娘亲嘱咐过我,在人间要遵循人间的法则,不能随意逾越,否则将会损伤仙体。
我却顾不得那么多,展开术法,一日之内到达边关,打听了如晦失踪之地,追踪而去。
连找了几日都不见如晦踪影,潜入敌营也未发现。
就在我心急如焚之时,在路上偷听到两个兵士的传言,说如晦和他的卫队已被他们诱进了荒漠死地,不日便可困死其中。
等找到如晦时,他已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我拖着他从死地之中逃出来,顾不得暴露仙体,吐出养体仙珠润养如晦。
他时昏时醒,醒时恍惚中认出是我,强挤出微笑握着我的手说:“娘子别哭,我没事。”
我双手握紧他的手,哭的更凶。
他想要抬起胳膊给我拭泪,却毫无力气,遂又说道:“你一哭,就鼻涕眼泪全下来,可就不漂亮了!”
我抽噎着说:“我本来就不漂亮。”
如晦摇头:“娘子在我心中,是天下最美的人。”
我抱着他哭的更伤心。伤心他伤的如此之重,我没了仙珠护养,也正是最虚弱之时,追兵死死咬住我们不放,处境艰险。
一日夜里,连日逃亡劳心劳力之下,我睡的很熟,等到烈火近身之时才发觉,我们藏身的茅屋被点燃,熊熊烈火像怪兽的大嘴,时时伸着它的舌头想要把我和如晦卷入腹中。
我拖着沉重的身子护着如晦逃出火海。看着昏睡中如晦沉静如水的容颜,心中满是欣慰和悲凉,烈火灼肤之痛,钻心剜肝,却丝毫顾不得,只一路拖着如晦没命的逃,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他活着。
终于,我把如晦带回了京都。经名医调养,他的身体渐渐康复。朝廷也派了其他将领镇守边关,使如晦安心在家养病。我却终日不出房门,把自己关在了屋里。
我容颜尽毁,面目全非,不想如晦看到心中生愧,只撒谎说也生了病需要静养。
终于还是没有瞒过如晦,我背对他站在屋中,全身用黑巾披裹,只留一双眼在外。他站在门口,声音恳求地说要看看我,我不允,说不想他见到我这副丑陋地样子。他语带哽咽地说:“不,娘子是全天下最美的人!”
他转身离去,为我遍访名医,要为我恢复容貌。
怎么可能呢,我心底十分清楚,我走出青丘的当日,娘亲说的很清楚,在人间的一切都不可以仙力违逆,否则定遭恶果,再三告诫我,也曾嘱我,若要回青丘,也可以,回青丘之时,便是永别人间之日。若回青丘,便能恢复本来面貌,但要我离开如晦,却实实办不到。
因如晦没有子嗣,而我又成了如此模样,皇帝几次要为如晦赐一平妻都被如晦婉拒,在我跟前,如晦待我还是从前模样,丝毫不因我容貌变化而有什么分别。他严令所有人不得在我面前说起赐平妻之事,可我如何不知呢?
要他几次三番拒绝皇帝,定会惹的皇帝不快,可要我看他与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单是想想这样的画面,我也无法忍受。
思量再三,我又去到青丘求娘亲。
娘亲这次板了脸,久久不言。而后缓缓说道:“我只道你是到凡间经历一番,终归还要回来。可你若是把性命都抛却……娘又怎能答应你!”
我膝行到娘亲脚边,抓着娘的衣角:“娘亲,如晦待我的心和我待他的心是一样的,我不要十世百世,只要这一世能够天长地久,我就满足了。”
娘亲泫然,捧住我的脸说道:“女儿啊,不是娘不为你恢复仙颜,只是,你若在凡间以仙容仙体与他相处,久之,就要仙珠渐散,历魄散魂飞之苦啊!”
“我知道!可是,我愿意。娘亲,我愿意!我要陪他今生今世。仙人岁月虽长,但是他待我的心意却是百年千年难寻。我愿意舍弃万年寿龄,换这百年相守!”
我哭倒在地,深深拜于娘亲脚下。
不久,有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来到将军府,说是能医我。如晦赶忙延入家中,以上宾之礼相待。
三日之后,道士离去,对如晦说夫人已大好,愿我们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如晦重金相谢,道士并未推辞,携金消失。
如晦来到房前,彼时,我已换上最爱的白纱衫裙,扶着门框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他就站在廊前,金色阳光洒了他满身,那个我要终生相守的人,就那么面带笑意,如痴如醉地望着我。
世人都说玉面将军的夫人得遇仙缘,不仅恢复完好,容貌更胜往日慧娘夫人千倍万倍,美的简直像天上仙子下凡尘。
艳色天下重!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不过一年的好时光,如晦又被派往边疆。这次,对方打的旗号竟是要“掳天下第一美人献吾皇”。
如此挑衅的旗号,如晦怎能按捺的住心中气愤,他主动请战。而外间却传我为祸水,要不是因为我,也不会有这样一场祸事。
自古便有“红颜祸水”一说,其实,到底还是人心不足作怪,若要抢夺一方,随便说一个便是理由,更何况“红颜”这个最最现成的呢。
在我心惴惴中,如晦又从京都出发。这一场战事,一连几年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如晦也没机会回转家中,我又开始了上奉公婆,下养儿女的日子。
旷日持久的战争拖得国中钱粮吃紧,泥潭深陷,又无良策退敌,渐渐朝中有个声音,说要把我送与敌方,结束这场战争。
我只有苦笑。男人们无能,便要拿女人开刀了。可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我已褪去仙身,与凡间女子无二。
皇帝始终还是顾念如晦,也大概是怕丢人被人议论,并没有拿我去军阵前换取和平。
我心中祈祷如晦胜利归来时,果然传来前方胜利的消息。
但是,同时来的,还有一个晴天霹雳:如晦以身作诱饵打赢了战争,却中了剧毒身亡。
当送信的人告诉我时,我瞪大着眼睛,反复地问:“中毒?身亡?怎么会呢?他走时明明告诉过我一定会平安归来,前些时日还来信告我说大战即将结束。他不会食言,他从不对我说谎!”
我撑着打着冷战的身体回到房中,我听得到牙齿不时碰撞的细小声音,觉得无限疲惫涌上来,只想大睡一觉,但愿长睡不醒。
我不信,不信如晦会食言,我要去找他,我要去看看他们说的是不是骗我的谎话。
等我从京都一步一步走到边关时,边关战场早已打扫干净,刺目地黑棺就停放在大帐中央,众人见我鞋破袜残,一双脚往外渗着鲜血,在寒风呼啸冰雪遍地中显得尤为醒目,都静静地立在两旁,眼中有钦佩,有怜惜,有不忍,有人偏过头去不忍再看,有人走到我前面引我来至黑棺前,帮我打开棺木。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庞,他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了无生气。我始终不相信他已死去,就算是这时,我也不信。
始终不愿意落下的泪珠,随着一股巨大的悲怆之意,从心底涌出,打在如晦的面上。
你曾说过,等战事平定,就带我游历天下,遍访名山大川,阅尽俗世繁华。可……没有了你,世间纵有万千繁华,于我又有何意义?
在众人的惊诧声中,我知道,我体内仙力所剩无几的仙珠破碎,爆出万丈华彩,而我,也轻飘飘落在如晦身侧,伴他永眠!
生同寝,死同穴,一夫一妻,白首不离!
这,是我们共同的誓言!
……
不知世间又是多少年过去,青丘也一如往日宁静祥和,只有楼阁窗前那株插在瓶中的红梅,随着晚风摇曳,随风送出阵阵清冽暗香,暗香浮动之中,一缕淡淡白光缠绕枝上,与红梅同看日出日落,共赏万物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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