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这条小路几乎绵延整个村子的东边,在我那流水般逝去的岁月中,多少童年的故事都和这条小路有关。
村里最老旧的小屋,集中在鹅卵石小路的两边,新起的房子则如成熟后随风飘散的蒲公英,远离了这条小路,分散在村子的南边、西边和北边。
老屋里面住的多是老人,少有年轻人和孩童。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我爸爸妈妈是全村唯一住在老屋的年轻夫妻。
长长的小路两边等距离地摆放着数块巨大的青石,那青石约摸有30公分高,那上面总是三三两两坐着几个老人。那些老人在我的记忆中,都是很老很老的老人,因为不够老的老人,是没有那么多闲功夫可以终日呆坐着的。那些老人若是有儿子的,他们的儿子大都也已经是早就分家另过的稍微年轻一些的老人。
鹅卵石小路边住着的那些老人讲话轻飘飘的,有时连坐在同一块青石板上的老伙伴都听不清,要反复确认才能明白一半;那些老人动作慢腾腾的,择一小把芹菜能端坐在青石板上花去一个上午的时间;那些老人走路颤巍巍的,让跟在后面的人捏一把紧张的汗的同时,又急出一身汗。
每当我走过这条鹅卵石小路,这些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的老人味儿就如同最寒冷的冬日沉沉的暮色,总会让人遍体生寒、没来由地生出一阵阵心慌,我于是忍不住加快脚步,跑到老人们的前面去。
这些大多在风雨中静默地矗立了百余年的老屋,有时也会传出不同于往日沉重的轻快的动静。
这是阿卫来了。
阿卫的爷爷是鹅卵石路边住着的最老的老人,也是全村活着的老人中辈份最大的老人。
我不知道阿卫的大名是什么,反正村里的闲汉们逗他的时候都是这样叫他:“阿卫,阿卫,你裤子又破了一个洞咯!”阿卫永远都学不会淡定,总是一逗一个准,他会毫不犹豫地一把扯下自己的裤子,从裤腰到裤脚细细查看一遍,裤子当然是完好无缺的。阿卫慢条斯理地重新穿上裤子,淡定从容地将就要挂到嘴唇边的鼻涕呲溜一下吸回鼻腔,慢悠悠地说一句:“你该去叫大奶(我们村唯一的赤脚医生)看眼睛了。”捉弄他的人因为可以永不落空地看到阿卫的光屁股满意地哄笑起来。阿卫翻着白眼强调:“快点去看大奶吧,你们最好排队去,要不然大奶来不及的。” 阿卫一本正经的话仿佛扇火的一阵风,把众人的哄笑又抬高了一丈。
闲汉们逗弄阿卫还有一招:“阿卫,阿卫!快看,看那边!你老婆来了!”阿卫迅速转头,来的是村里又高又壮、体重两百来斤、外号“白门楼”的女人,阿卫生气地说:“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们怎么就讲不灵清的呢?她不是我老婆!你们记住,我老婆不长这样的!”闲汉们于是就嬉笑着追问:“那你说说,你老婆长什么样啊?”阿卫眯起眼睛,好像在认真地思考,他思考的时间长了些,刚刚吸溜上去的鼻涕又慢慢地滑了下来。这回阿卫无暇顾及鼻涕了,任由它慢慢地爬上了嘴唇,又沿着唇线从上嘴唇往下嘴唇去了。闲汉们明明自己一身邋遢,却嫌弃地催促:“咦(第四声)——阿卫,鼻涕好吃吗?——快说说,你老婆究竟长什么样子?”阿卫这才像是被从绮丽的梦中硬生生拉了出来,微笑起来:“就是小芳那样的。”这回不等闲汉们哄笑,阿卫自己就母鸡下蛋般咯咯笑了起来。——小芳是村里最白最美的女孩。
我不知道阿卫几岁了,好像是十五六,又好像不止。我有记忆起,他就是一个又高又瘦、脸色苍白的少年,在闲汉们的撩拨中,阿卫走过了他生命中的一年又一年。
后来我读初中了,住了校,见到阿卫的次数一下子少了很多。我读高中的时候,忘记是在高二还是高三,阿卫的爷爷去世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卫。平日冷寂的鹅卵石小路,在鞭炮声中奇异地喧嚣起来。阿卫站在送葬的队伍中,又高又瘦、脸色苍白。队伍移动起来,阿卫唱起了歌。没有人能听懂他唱的是什么,也没有人在乎他唱的是什么。
听说葬礼结束以后,阿卫便日日徘徊于他爷爷的墓地和家之间。阿卫不再理会闲汉们的痴缠,只是埋着头赶路,仿佛要去墓地赴一个重要的约。
再后来,阿卫就走失了。我不知道,他是迷失在墓地,还是从墓地出发,走向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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