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笔下英雄众多,而我所钟爱,不过乔峰一人。
你说郭靖守卫襄阳,保家为民,该当称得上一位英雄吧?可唯独缺了那么一丝豪气和通达。
你说杨过不畏世俗,重情重义,该当也是一位英雄吧?可偏偏情念痴缠便左右了心志,若为小龙女一人,可冒天下之大不韪,只可称得上情人最佳。
自是不提张无忌,生性善良却优柔寡断;也不必说胡斐,心志坚定却囿于世俗;更不谈令狐冲,笑傲江湖却愚忠师门。
因此我看来看去,还是最喜欢乔峰。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上面所说的最后都携伴而去,双宿双栖,可唯独乔峰,是孤独的。
虽然从一开始,他就是孤独的。
他豪气干云,英雄气概,是真正的性情中人,因此才成得了段誉和虚竹的大哥,才配得上那样的生死之交,才值得阿朱阿紫情牵一生。
认定了一个国家,就抛颅洒血;认定了一个兄弟,就同生共死;认定了一个妻子,就不离不弃。在他还是丐帮帮主的时候,看似兄弟满天下,其实只有杜康才是心中所爱,那一刻,他什么都有,可我就觉得,他是孤独的。
只是这种孤独,并不是深入骨髓的。
就像一个孤儿,他跌跌撞撞地长大,终于可以自己生活了,有能力保护身边的人了,脱离了无助,脱离了无能,虽然你不能说他不孤独,可那个时候,未来不明朗,却还是有希望的。
身世是金庸赋予这个人物最大的悲剧。乔峰心胸宽广,从他如何认识段誉的描写中便可见一斑。世人将北乔峰、南慕容列为当世并驾齐驱的两位高手,慕容复心中不服,暗中较劲,乔峰却以为他必当也是位值得结交的英雄好汉,一直想见上一面。彼时慕容复被冤枉为杀人凶手,可乔峰在误认段誉为慕容复的情况下,二人比试酒量,酒中见君子,乔峰欢喜不尽,遂袒露身份,意欲相交。此处可见,他决非单纯憨厚老实,也不因他人言论误判对方,而是用自己的方式评断是否为同道中人,叫人好生敬佩。但乔峰又偏偏眼里揉不下沙子,欺骗巧计,背信弃义更是深恶痛绝,逢上康敏之流,因是不解柔情,又是义字当头,当面直斥之下,便埋下了祸根,从此尝尽苦楚,历尽唾骂。
好在上苍怜悯,让他遇见了阿朱。
你说一个英雄若只知喝酒吃肉打架,未免有些大煞风景,自古英雄与美人,总是是能生出一段佳话的。
他自是比不得段誉那般惹人喜欢,百般温柔,也没有虚竹那样呆萌可爱,赤子之心。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粗人,可是关键时候,却也能把肩膀变作一道城墙,守护住身后的女人。
他最可贵的,就是重承诺。
我自问算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可是要做到一辈子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没有强大的信念和恪守自身的坚持,却也是万万不能的。
若说阿朱比那帮丐帮弟子重要,似乎不见得。若说阿朱比他的生命更可贵,更不免是个玩笑话,因为生命哪有贵贱之分。即便那时候他们没有互许终身,可是因为答应了阿朱要救她性命,赴汤蹈火自是万死不辞,龙潭虎穴仍是面不改色。聚贤庄一役,往日恩情尽断,双手染血,几乎命丧,从此大宋再不容他。
他也没觉得丝毫惋惜,因是做了自己觉得对的事,保护了要保护的人,往昔恩情已是仁至义尽,剑刃加身也无需甘为刀俎,此番豪气,此番坚守,千金难得。
是啊,谁要是和他相守一生,必定是吃尽苦头的,可是再苦那也是甜的,因为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
年纪小的时候,觉得阿朱真是命苦,从小飘零,好不容易找到了乔大哥,看到了幸福和希望,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可大了却觉得,阿朱是何等的幸福,她代父而亡,一身血肉报了亲恩;敢爱敢恨,情意尽付乔峰,不留半点遗憾。她固然是有挂念的,此生唯一恨的,大概就是抛下了那样好的乔大哥,从此再也不能照顾他,陪他放下仇恨,塞外牧马,就这样放任他在那样残酷的世界里孤独漂流,在那样无尽的苦海里沉沦。
看到书中此处,我几乎要对他说,随阿朱去吧,别找带头大哥,别再被人算计,别让自己还受那折磨。
可见女孩子,想法总是这样小家子气的。
后来有一天,我蓦然明白,一个真正的男人,没解开这番执念,糊里糊涂就自伤其身,怎么配得上阿朱的爱。
如果能用死就能消解他当时的伤痛,我想他是愿意的,若是当时带头大哥就跳了出来,告诉他真相,让他立时而亡,又有什么难的?懦弱不是生,勇敢亦不是死。
死去的阿朱,哪有活着的乔峰那样痛苦。
在乔峰的身上,似乎也不必提日后再找个好姑娘,再陪着你一起浪迹天涯。
阿朱就是阿朱,妻子就是妻子,她再平凡,世上也没人比她更好。
阿紫是不好,可没人敢说她对乔峰的爱不好。
乔峰说,可惜你不是阿朱。
这一句,足以覆灭一个小姑娘的所有痴念。
他终于认了自己的身份,正式告别了从小生他育他的家乡。辽国大王待他真的很好,可一个好君王做不了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也做不了好君王。他们可以是兄弟,可以沙场杀敌,可以建功立业,但决不可能平等,也成不了至交。
我有时候在想,若是辽国大王最后没有说出那一番话,乔峰不会死的那般悲壮,那般让人难过。
他一辈子都在问自己是谁,一辈子都在找哪里是家,他也想一身铁血报效祖国,也想名正言顺做个为国为民的英雄,可是世事难料,悲剧收场。契丹人生在了大宋不是错,错在偏偏他是乔峰,错在偏偏他是那样一位英雄。
国是家,可两边都不容他,阿朱是家,可生生让他一掌毁了,天下之大,无一隅之地立足,何其悲也。一生正直,无愧于心,却被冠以不忠不义之名,何其伤也。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只有阿朱能理解他,接纳他。就在雁门关,他们定下白头之约的地方,他就这样了断自身,结束了悲剧的一生。
当时年纪那样小,可我没想到,天龙八部,最后感动我的不是段誉和王语嫣终成了眷属,而是这样一个相貌平凡却铁骨柔情的乔峰。
而这种感动,随着年月的推移,更是越发的深切了。
可惜这世上,再没有乔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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