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木排

四面环山的村子，半丝新鲜的风都吹不进来，依靠山脚垒起的土房子，在巍峨大山面前，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焦躁的小孩担心地球一个小小的叹气，大山就会倾塌下来将整个村庄吞没。

孩子生命力的最佳象征是对目光无法所及之地充满幻想，未跨越过山顶的人，总是觉得山的另一边是个全然未知的新世界。尽管山的另一边也没有走在潮流前沿的人、没有玩具、没有闭路电视、没有路灯、没有电话、没有桥梁，只有一条湿了干，干了又湿的泥巴路，只有一条没有卖相的河流。

一条河流从某一处的山脚下延伸出来，将起伏连绵的山体和村子分开，若没有这条河流的介入，山与山之间不知会纠缠到何种程度。

六、七月，酷暑难耐，毒辣辣的阳光烤炙着人间，连凉气的河水都流得快，生怕被灼伤。夏天的小孩除了农忙时充当家里的劳力之外，唯一的消遣就是顶着大日头泡在河里撒欢，幻想着成为一条鱼，在水里掀起浪花，在这之上，有一个更大的期待--放木排。

每年这个时候，村民就会把山上长高长大的杉树卖给树贩子。树贩子选择这个时节采购木材，因为水流大，可以将木材运输到大公路的装车点。

茂密漆黑的山林里，一株株杉树苍劲挺拔，奈何不过伐木工锋利精准的长柄大斧，噹噹几下纷纷应声倒下，横七竖八躺在一起，像一座乱葬岗。杉木被削皮和剔除枝丫后，顺着山体的斜度被推下，滑落到河边，剥皮的杉木露出人样的肤色，又变成集体洗日光浴的场景。

河边有专门负责将杉木捆绑成排的人。他们用粗大的麻绳将六七条杉木捆绑在一起，这样为一排，后面再接一排、两排……一条巨大的海龙卧在河面上，等待被唤醒。此时早已有一群光着屁股的孩子围在周边，像侍卫护驾，等待跟随巨龙出海。

最后一排接驳完成，出发。手持长竹篙，四平八稳地站在木排前端的是一个皮肤黝黑，身体强壮，经验丰富的舵手，木排在他的掌控下，活灵活现向下游行进，木排后面站着或坐着一列赤裸裸没有战袍的寒酸“侍卫”，他们看起来并不威风凛然，胜在个个精神抖擞。尽管行进的速度不快，“侍卫”们却十分亢奋，双脚在河面上腾空，像孙悟空腾云驾雾一样。

木排行至浅水处被河床凸起的石头“刮肚皮”，搁浅不前。早已摩拳擦掌，逮机会立功表现的“侍卫”们纷纷落水，咬着牙关用小奶力托着木排向上抬。“1、2、3”“1、2、3”掌舵人统一号令，木排顺利脱险，动起来了。首战告捷，“侍卫”们又争先恐后爬上滑溜溜的木排，个子矮小的，稍显吃力，连蹬几次都不成功，此时排上的同伴会伸出援手，拖拉一把。又重新出发了，行进过程中，这样的小插曲常常上演，途中虽然也有惊险，但都能化险为夷。

木排快到装车点。水流平缓，河面呈现出深邃的青色，河水深不见底，眼睛向下望有几分恐怖，日头也渐渐失去了温度，微风早已把每个人身上的水分吹干，升起丝丝寒意，此时的“侍卫”经过一连串大大小小的“战役”，又累又饿，都露出了不同程度的疲态。“都回家吧”掌舵人下令解散。待木排平稳停靠后，“侍卫”们像被沙场刷下的残兵败将，无精打采地踏脚上岸。遣散了部队，掌舵人和几个同伴驾着木排，在鳞光消褪的河面上平静地向更深的下游驶去。

回家后的“侍卫”有着各自不同的命运，有的吃晚饭，有的吃棍子。只不过他们都有同样的信念，尽管身竭力疲，尽管要吃棍子，依然热切期待着下一次征程，依然热切渴望日子可以进行得更快些。

日子疯长，撕下旧日历，山间的孩子有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排头拿着长竹篙，自己遥控着方向，驶向更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