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默片

黑白默片

    日子一天一天变得燥热起来，也一天一天变得凉薄；一天一天缓慢地增长，也一天一天消磨在沉默里。我时常想：我们的日子是不是一张黑白默片里老人手中的玉石呢？在磨台上慢慢慢慢地打磨殆尽，单调的、机械的、日复一日的，从晶莹剔透全部化作碾粉。风起时，粉末就一点一点将镜头模糊。最后放映机也终于停止了转动，荧幕上只剩下灰白的一片。你转身离开，顺手按掉放映机的开关，空荡荡的放映室又陷入到暗色的沉默中。那种令人绝望的窒息的沉默。

    夜已经深了，室友们早已入睡。拿着牙杯和毛巾踮着步子走出房门，院子里正亮着明晃晃的大灯，我心里嘀咕:真是浪费电。洗漱过后又睡意全无，恰好望见山崖那边小小的月亮，想着这屋子本就地势很高再爬到房顶上去想必视野是极好的。于是转身回房放了手中的东西披了外套沿着阶梯爬到房顶上盘腿坐下。夜静悄悄的，只偶有凉凉的夜风在低吟。待眼睛适应了从亮处转到暗处的环境后，眼前月色下的一切开始一层一层的慢慢明朗起来：身前与屋顶一般高矮的樱桃树和树上伸长手来也够不着的樱桃、远处的乡间小道蜿蜒着爬向更远处、半山腰上农户的小屋和屋前一片片岩石垒起来的围墙。视线再抬高去，那小小的月和它银白的光已经漫过崖上。山崖遮档住的地方灰暗暗的，遮不住的地方便洒满了凉白的月光。这是多么静美的一张黑白照片啊，可惜现下只有我能看到。我想。然又转念一想，恰这月下只我一人，不如乘着月色尚好，再走一遍白日里大家一起走过的山路，爬到崖上去看看月亮、俯瞰一次这月下的燕崖双泉。于是又回房拿了水，轻悄悄的出门。

    一路上借着月色慢慢走着，走的也很小心，生怕惊动路边人家的狗会引来犬吠。这么静美的夜，若被犬吠惊扰可就要大打折扣了，我不想扰了他人的美梦，更不愿敲碎自己的梦境。回头望，院子里明晃晃的大灯已经看不见了，还好自己挺能记路，白日里走过一遍总是能原路走回去的，不用担心会迷路。只是一个人走夜路多少还是有些心慌，想着夜也深了不如打道回府吧，可又想既然已经走了那么远了不如继续走下去吧，毕竟这么独一无二的事情现下恐怕只有我在做，回去把这夜的经历写下来想来也颇别致。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讲：“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在我年少的黄金时代，我总觉该做点“荒唐事”，比方说这大半夜冒险爬到山崖顶上去看月亮，等日子再一天天去驯化去缓慢的受锤，大概便不再会有那些年少的“荒唐”了。那样的日子于我，大概就是那张黑白默片了。

    行至山崖脚底下后，月光便遮住了大半，不得不打开手机的闪光灯照路。沿着山间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向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在绕过一个大弯后终于豁然开朗——一条长长的开阔的缓坡出现在眼前，坡路的两边是整块整块的山岩，坡路的尽头，月亮正悬在那里。月下有一座小屋，我想那小屋的主人该有多幸福啊。月光如流水一般从坡上向我缓缓流淌过来，我欣喜一笑，知道自己已经在从屋顶上望见的那座山崖之上了。只不过离那山顶还有些距离，但山顶的信号塔也隐约可以看见了。我站在崖边向远处望去，却和想象中月色一泻千里的清晰不一样，月色俯瞰中的远景像是抹了一层淡淡的烟雾，隐约的房子隐约的远山隐约的树木，想来现在没有什么更能比隐隐约约的那种美感来把这月下美景言说。它像是一张对焦模糊的黑白照片，更像是晕染开来的墨色山水画。

    走到路的尽头，已经没有比眼前信号塔更高的山头了。抬头看看月亮，它已经爬上头顶，显得更加小了。突然想到《后赤壁赋》里苏轼讲：“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我远在江北千里之外的地方，看着小小的月亮，在这个安静的夜里，却也仿佛听见了南方那条大江日夜奔流不息的声音。下山的路上，不禁低声念：“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回到房前，轻轻推门而入，屋内静悄悄一片，大家都已熟睡。转身关门，望见月已过中天。

  玄

2017.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