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何凯,
是在去年八月份的复习班。
那时,天蓝得像是刚上过一层漆,
带着压抑的厚重感。
阳光下泛起的热浪里混着蝉虫的聒噪,
让人感觉心里盘着一团火。
我揩着脖颈上的油汗,
十分不悦的走进教室时,
却见一双眼睛迅速地瞄我一眼,
然后我便看到了他,
干净的衣裳,被汗紧紧地黏在背脊上;
剃着个青皮光头,冒出些刺人的发茬;
一对粗眉像两只虫样爬在圆圆的脸上,
傲人的挺鼻子上搭着副方框眼镜,
下巴上也有星星点点的胡须,
给人一派精神的模样。
他坐在课室的第一排,靠近讲桌。
拿着笔弓着背在写习题,
让我不由得小声嘀咕,
怎么来的第一天就这么刻苦?
那天我报到得晚,环绕了一圈,
发现课室里只剩下些靠后的座位,
我的不悦于是又加重几分,
随便选了一个位置,脱下肩上的书包,
重重的丢在凳子上,正要出去透口气,
何凯回头笑着对我说:
“和我坐不?这里还有个座位。”
那笑容太友好,
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的突然相逢,
我几乎想也没想的就坐到了他的旁边。
后来也正因为如此,我才经常说自己是受了诱骗才成了他的同桌。
何凯偏好刷题,常常买来一堆习题集,
他自己课桌放不下,就让我帮他收着。
我看着他桌上摆着盆观音莲,说:
“你把东西给摆在窗户边,
不就空出一大片放书的地方了吗?”
说完我就想替他做这活,
可他立马站起身,
像护崽的母鸡一般张在双手挡着我,
说,“不行不行,这是我的爱好。”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禁取笑道,
“有必要吗?它又不是你女朋友。”
他听完笑两声,转身看着那盆开得有人一只半手掌大小的观音莲。
这观音莲,貌如其名,叶片环在一起,
如观音底下的莲座一般,
它的叶片扁平,叶缘长着小绒毛,
呈着漂亮的咖啡色。
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那些叶片的表面,
脸上竟然浮现出笑容。痴呆呆的。
我于是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
对他说道,
《聊斋志异》里有一个故事:
书生爱上了太清宫里的一株白牡丹,
便在附近租了个房间读书。
某天他又在园子里瞎逛,
突然看见一个女子,
那女子自称叫香玉,
两人相谈甚欢,后来书生才知道,
原来香玉就是那株白牡丹。
“何凯,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新中国成立就不许妖怪了,
这真的只是普通的一盆观音莲。”
何凯转手给了我胸口一拳,
笑骂着说,
“别乱讲,这我弟以前喜欢的。”
我揉着胸口,
说,“那你怎么不拿给你弟养着。”
他没了声音,又坐回凳子上,
刷着刷不完的题,
像是不怎么愿意理我。
下午我们吃完饭,站在走廊上,
看着远方的青翠渐渐被落下来的太阳染成一片昏黄,飞鸟低飞,桂树飘香,
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
清凉的风窜进我们的袖口。
何凯眼睛眯着,似乎在回忆往事。
我弟刚出生的时候,我是真的很烦他。
那时我爸妈天天忙着在外边找活干,
照看他的任务,就交在了我头上。
天!我只比他大六岁,就要帮他泡牛奶洗尿布,在他哭的时候拿着玩具哄他,
有次,我在摇鼓哄他的时候,睡着了,
那鼓一下砸在他的头上,正好被我妈看见,害得我挨了好一顿批。
然后他慢慢长大了一点,特黏我。
害得每天早上我去学校的时候,
一定得趁他还在睡着的时候走,不然他就会抱着我的腿,边哭边嚎,沾我一身的鼻涕泡。都说,我上辈子是他爹,
不然怎么会这么舍不得我走?呵呵。
我们家穷,有次学校开办书法课,
老师让我们每个人买墨水和毛笔。
我回家和我爸要钱,我爸直接摆手,
我还没急,我弟却先急起来,
走到我爸身边,跳起来想要从我爸的裤带里掏钱,最后钱没拿到,还挨了打。
哭得那叫一个天崩地裂,哀转久绝。
再然后我爸妈离婚,
我跟了我妈回到我外婆这边。
我走那天,我弟却一点眼泪都没流,
他真的算比较懂事的了,抱着自己的那个猪猪存钱罐,送我去坐公交车。
我问他要干什么?
他只说这是他存着给我买文具的。
蠢货,我怎么会要呢?
可就在我上车的时候,
他从后面递来那个存钱罐,我下意识的接下,正要还回去,车已经开动了。
远远的,
我贴在玻璃上看着他渐渐离我远远的,
他摇着手,一直摇着手。
后面我们又见过几次,
有次他带来一盆观音莲,
那个时候才只有两根手指头大小,
他说这是他自己培植的,
还说只要虔诚的向观音莲许愿,
就可以梦想成真。
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话。
要是这世上所有梦想都能靠许愿成真,
那奋斗的鸡汤又贩卖给谁呢?
是吧?同桌。话说到这里便停了。
何凯深呼吸一口。
手撑着栏杆浮空了双脚,
我问他,
“那你现在和你弟见面多吗?”
他摇头,“现在见不到了。”
“为什么?”我没读懂这句话,问道。
“因为他已经死了。”何凯闭上眼睛,
“不是什么天灾人祸,是病死的。
我去病房里看他的时候,
他已经瘦脱相了,裹着不合身的病服,
看见我,嘴巴哆哆嗦嗦的,
他说希望我考去北京。”
真的是因为这样才想去北京?
说实在话,我不太信。
可他偏过头来看我一眼,没有言语。
提及未来,他总是很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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