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许珊华看来,下地狱都比去KTV更有趣。豪华包间里的噪音像一只无形的手,“咣咣”地捶着她的太阳穴;酒精与零食混合成不友好的气味,在她的胃上一阵阵碾过去。她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大口地吞下一杯冰水,以免自己还来不及跑去厕所就吐在了皮革沙发上。
几个男同事凑在长桌的另一端,一手拎着啤酒瓶,一手“哗啦啦”地摇着骰子,摇到最小数字的那一位就仰起头,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把半瓶啤酒都“咕嘟咕嘟”地灌进肚子里。长桌的另一端坐着两位年轻的女同事,她们一本正经聊八卦时会把双手拢在嘴巴周围,凑近对方的耳朵,以此抵御包间内一波又一波的声浪。还有一小撮人聚在点歌机旁边,一遍遍筛选着能展现自己音色的曲子,待选好歌后他们就退到一旁的沙发上,漫不经心地为正在唱歌的人鼓掌。
“注意了啊,郭总要为大家唱歌了!”客户部总监刘波不知什么时候起充当了主持人的角色,他暂停了正在播放的曲目,握着麦克风站到了包房的正中间,待所有人都停下各自的小活动时,他才把话筒郑重地交到了郭总手上。
四十多岁的郭总清了清喉咙,运足了气,用一首嘹亮的《精忠报国》填满了房间。“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刘波站起身,双手举到头顶,带头为郭总打起了拍子。
许珊华不耐烦地看了看表,聚会才开始了半个小时,如果现在就走掉的话未免显得太不合群了。“再忍半个钟头,半个钟头后就找借口溜掉。”她在心里暗暗地设下了逃跑的时间,然后低头玩起了手机上的消消看游戏。许珊华来这家小公司已经三年了,这段时间里她始终把自己的生活与工作圈分割得泾渭分明。她很少参与同事们的八卦闲谈,也从未在下班后和任何女同事逛过街,甚至每天中午她都以“现在还不饿”为借口,躲避与同事搭伙吃饭的机会。整天夹在客户和公司之间费口舌已经够令人精疲力竭了,她不想再往自己身上施加任何人际关系方面的砝码,可偏偏从老大郭总到自己的上司刘波,再到几个新入职的实习生,公司里几乎人人都是社交动物。小长假前要聚会,拿下了新订单要聚会,入职了新同事要聚会,就连郭总惹老婆生气不能回家都可以成为同事们聚餐的理由。大部分时候,许珊华都会找一个借口推脱掉,但前不久由她负责的大客户一口气签下了长达两年的服务合同,并将服务费提高了30%,当郭总提出这次聚餐就是为了专门给她开表彰会时,她只得把编好的借口硬生生吞了回去。刘波圈起手指狠狠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看你,身上没点北京大妞儿的泼辣豪爽劲儿。”她心里把白眼翻了一万次,谁说北京妞就要泼辣豪爽的,酒喝得再豪爽杯子碰得再响,离开公司后谁又记得谁呢?她嘴上笑着敷衍刘波,却把心门再次关得密不透风。
包间内突然安静了不少,碰杯的声音也变得矜持而克制,KTV里俗艳的彩色灯光不知被谁关掉了,淡黄色的柔光里,一个如凉开水般舒服的男声唱起了一首外国民谣。许珊华下意识地关掉了游戏的声音,望向唱歌的人,设计部主管吴攸正坐在高脚凳上,哼着舒缓的小调。他卷卷的中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大屏幕散出青色的光,温柔地铺洒在他米白色的亚麻衬衫上。
“哇,好好听哦!”一曲唱毕,几个年轻女孩子率先发出一阵赞叹,刘波则上前勾住吴攸的肩膀,带头起哄道:“男神!再来一个!”吴攸礼貌地笑了笑,从刘波的胳膊下滑了出来。他把麦克风还给刘波,拿起冰桶中的啤酒喝了一口,说道:“你们先玩儿,我歇一会。”吴攸来公司有一年了,为人处世可以用“清淡”一词来概括。他从不和同事表现得过分热络,但并非拒人千里之外;他不像刘波那样热衷表现自己,但又总能适时地展露一点才华;他从不在聚会上主动活跃气氛,却也从来不拒绝别人递来的麦克风和酒杯。刘波曾和许珊华提过,很多实习生转正后都想留在设计部,就是因为吴攸“很有魅力”,相处起来令人“如沐春风”。许珊华知道,刘波言外之意是在委婉地批评她不会做人,她也知道实习生私下里说她整天绷着一张“被欠了一个亿的脸,对此她倒不以为意,心想老娘是来卖业务能力的,又不是卖笑女,整天嬉皮笑脸地装熟累不累啊。
房间内恢复了最初的喧闹,许珊华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她看了下手机,已经到了撤离的时间,于是拎起皮包,做贼似的缩着肩膀走到刘波身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老大,我男朋友他妈妈来了,我想早点回去。”
刘波叹了口气,眼珠子朝郭总的方向动了动,“珊华,你这不是不给郭总面子嘛。你平时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就算了,这次怎么着也得忍一忍,是不?”许珊华努力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我婆婆这人吧,特别矫情,我要是回家晚了她肯定以为我不待见她。我其实是不想走的,但没办法啊。”
“谁要走?小许,又是你!”兴致高昂的郭总突然回过头来,用酒瓶子指着珊华道:“你是主角怎么能走?你没唱歌也没喝酒呢,不许走!”
“郭总,今天就算了吧,我男朋友马上就过来接我了。”
“那正好叫他上来一起玩啊,早就听你说要结婚了,我们正好也见见他。你跟着我三年了,我见见得力员工的家属总不过分吧。哎,刘波,一会帮我点一首《让世界充满爱》。”
“对啊,让他再买两提酒上来,就当提前请我们喝喜酒了。”其他同事也附和着郭总,起哄要见她的男朋友,一时间“喝喜酒”的呼声在包间里轰然炸开,震得天花板几乎掀开了一角。许珊华立在一片嘈杂之中,一股凉意从脚底直蹿上后脑勺,心脏突然像绑了一块巨石般坠向深不见底的黑暗,她感到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鼻腔,眼眶里不由自主地注满了不合时宜的泪水。还好包厢内灯光昏暗,没人注意到她微妙的表情变化,她把手提包往沙发上一扔,丢下一句“我去趟洗手间”就跑了出去。
(二)
许珊华和男友是上个月才分手的。当时她在敷面膜,男友在一旁把衣服一件件叠好装进行李箱。
“你又要出差啊?”许珊华对着化妆镜,小心翼翼地抚平面膜的一角。
“我不出差,”他走到许珊华身边蹲下,仰头凝望着她面膜上露出的两只眼睛,颤巍巍地抓住了她的手,“珊华,如果我们分手了,你一定可以照顾好自己吧?”
她整个人像一截木头一样僵坐在椅子上,面膜上充沛的精华液滴落下来,顺着她的脖子一直淌进了睡衣里。她心中有一万个疑问呼啸而过,他这次是真的要走了吗?他是要去照顾别人了吗?这个别人到底是谁?是那个经常和他出差的女同事还是总找他帮忙的小师妹?他凭什么觉得她就一定能照顾好自己?但她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坐着,直到面膜干结在脸上,她才从男友冰凉的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当然。”
八年的感情说散就散了,她以为自己会像影视剧里的女主角那样,买醉唱K然后躲进被窝哭个昏天暗地。可是男友搬走后的那几天,她甚至连失眠都不曾有过。她像分手前那样滴水不漏地履行着自己的时间表: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绕着小区跑上两圈;八点钟一丝不苟地化好妆,然后出门打车上班;白天不苟言笑地工作,帮棘手的客户解决掉一个又一个麻烦;晚上回到家后吃自己做的晚餐,看一部电影或一本书,最后洗澡刷牙梳理第二天的工作安排,待到十二点就准时上床睡觉。
失个恋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电影到底不是真实的生活。然而就在郭总起哄说要喝她的喜酒时,她突然变得像一段被蚂蚁蛀空的河堤,瞬间被来势汹涌的情绪冲击得粉身碎骨,只剩下几片残砖断瓦被回忆的波涛裹挟着,无助地在河面上漂荡。
许珊华双手撑着洗手池,深呼吸了几次,拼命地止住了眼泪。她必须大大方方地回到同事中间,开几个不好笑的玩笑,不给任何人留下有关自己私生活的破绽,她可不想成为女同事口中“三十岁被男友甩了的可怜女人”。她摘下眼镜,用冷水洗了把脸,当她抬起头对着镜子整理凌乱的头发时,镜子里映出了刚从男厕所出来的吴攸。
吴攸看着哭红了双眼的许珊华,一时间竟进退两难,张了张嘴巴却又说不出半句话。他和许珊华成为同事还不到一年时间,一个是客户部经理,一个是设计部的主管,一个在楼上办公,一个在楼下。他们偶尔会在咖啡机旁打个照面,但也只不过是点个头笑一下而已。吴攸入职一个月时,许珊华曾怒气冲冲地找到他,质问发布到网上的宣传片是不是未经客户部审核。吴攸漫不经心地解释说他不熟悉公司流程,所以漏掉了这个环节。哪知许珊华刚被客户痛骂过,情绪尚未完全冷静,看到吴攸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地将他和整个设计部数落了一番。
吴攸也不还嘴,只是白了她一眼,然后“嘭”地合上电脑,大摇大摆地去楼下抽烟了。许珊华脸涨得通红,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等吴攸抽烟回来后,她才“噔噔噔”跑上楼,气鼓鼓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这件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互不理睬,工作上的沟通也尽量依靠实习生传话来完成,可毕竟就职于同一家公司,有时还会服务同一个客户,低头不见抬头见实在尴尬,再加上事情过去已久,憋在肚子里的气早就消了,二人决定冰释前嫌,再在咖啡机旁偶遇后便又点头微笑起来。但他们之间的交流也仅限于此了,一个不走心的笑,一句装客套的问候,构成了她与他之间全部的同事情谊。
“你没事吧?”吴攸毕竟是个绅士,不好直接走掉,他踯躅了两分钟,在男厕所里扯下一张面纸,然后走到许珊华面前递了过去。
许珊华慌乱地低下头,连面纸也没去接,她一边往包间方向走一边连连摆手道:“没事没事,就是太热了,有点不舒服。”
“那我去找服务员要点冰水。”吴攸在她身后说道。
果不其然,刚回到包间,许珊华就被同事们围攻了,他们纷纷以她出去太久为理由,要她唱歌谢罪。“啊,我刚才是劝我男朋友先回去,我还想再多玩一会。”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
“就你没唱了,赶紧点一首。我好像从来没听你唱过歌啊。”刘波扳着许珊华的肩膀把她推到点歌机旁坐下。
“小许来公司三年了,连我都没听过她唱歌,更别说你了。”郭总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把“三年”一词咬得格外重,右手却比划出了“四”这个手势。
“来一个!珊华,来一个!”同事们的热情被煽动了起来,“拿了那么多奖金还不唱!”
我拿奖金是凭我自己的本事,跟唱不唱歌有什么关系?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许珊华充满嫌恶地瞪了一眼起哄的同事,眼白因为刚刚哭过还微微泛着红。同事们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愠怒,还在起劲儿地大呼小叫着,空酒瓶敲桌子敲得震天响。许珊华长长地叹了口气,求饶已经没用了,谎称自己嗓子痛也不行,看来只能两眼一闭硬着头皮上了。她把歌曲库翻了又翻,最终点了一首《恰似你的温柔》,这是她唯一能完整记得旋律的歌曲。
有年代感的前奏响起,许珊华双手紧紧握住麦克风,额头和鼻尖都析出了一层冷汗。她感到膝盖有点不听使唤地发抖,便拉了把高脚凳坐下。但坐下后她突然发现眼镜被她遗落在了洗手间,屏幕上的画面和字幕在她眼中全是模糊的一团。她知道同事肯定不会放她去洗手间找眼镜,于是她又不得不站起来,走到靠近屏幕的地方,眯着眼睛唱起了歌。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为了掩饰自己与生俱来的跑调,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可是这该死的麦克风还是把她的声音放大了数倍,更该死的是,当唱到“怀念你,怀念从前”时,她竟然鼻子一酸,又有了流泪的冲动。“不不不,我就是身体不舒服导致情绪有些低落而已,我可绝不是在想念前男友。唱个K来追忆爱情这种事太俗了,太矫情了,绝不是我许珊华的作风。”她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一边咽着口水平复情绪。她紧紧盯着屏幕下方的歌词,不敢去观察同事们的表情。他们在笑吗?他们在幸灾乐祸吗?他们有注意到她刚才哭过吗?还是说他们只顾喝酒扔骰子,根本不关心她唱的是什么?
一首几分钟的歌曲,她却感觉唱了整整一夜。唱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刘波带头欢呼道:“珊华棒棒的!”郭总也向她伸出了大拇指,“这不挺好的嘛!小许,多唱歌对你有好处,你别总是压抑自己嘛。”许珊华冲郭总苦笑了一下,顿时觉得周身虚弱,仿佛泻走了全部的力气。她把麦克风递给了旁边跃跃欲试的麦霸,一回头,正好看到吴攸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被她落在了洗手间的眼镜。
“我出去透透气。”她戴上眼镜,仿佛披上铠甲,甩开身后嘈杂的人群,昂着头走出了包厢。
(三)
许珊华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竟然产生了一种无所适从之感。她本来是想回家的,却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回家做什么呢?假装那间空荡荡的公寓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另一个人,然后按照数年如一日的时间表洗脸刷牙睡觉吗?这一晚的酒精、汗水、眼泪和不堪入耳的歌声,似乎把她生活的意义都消解掉了。
她想起了小时候在北京老胡同里度过的童年,邻居家的大哥哥总是以一根阿尔卑斯棒棒糖收买她,让她站在巷子口放哨。等邻居王叔叔骑着自行车拐进巷子时,她就飞快地跑去游戏厅通风报信。有一次大哥哥忘了买棒棒糖,就塞给了她一支香烟,并说这是“人们长大后都想要的好东西”。她把香烟放进裤兜里,很快就忘在了脑后,却被洗衣服的妈妈发现了。妈妈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拖到院子里,痛揍了她一顿。
她转身去便利店买了一盒烟。她以前从不抽烟的,好几次还因为在饭店制止人吸烟而遭遇了白眼和谩骂。而现在,她就想学着小时候那些小混混的样子,狠狠地吸上一口,好像尼古丁能抵消掉五脏六腑里的愁绪似的。可惜她忘了买打火机,又懒得再去一趟便利店,便只好把香烟夹在两指间,百无聊赖地转来转去。
“忘带火了吧?”吴攸也出来透气了,“我这儿有打火机。”可是吴攸的打火机竟出了故障,试了几次都没法擦出火星来。他们只好结伴走去便利店,又买了一个。
“你为什么那么抵触KTV呢?其实你唱歌挺好听的。”吴攸帮自己和许珊华点上了烟。
“别逗了,怎么可能好听啊。”
“你就是太紧张了,声带放不开,多唱几次就好了。”
“我其实挺讨厌唱歌的。”不知道是香烟的作用,还是朦胧路灯带来的错觉,她感到身心都松弛了下来,突然间有一种想对眼前这个并不熟悉的年轻人一吐为快的冲动。“99年澳门回归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学校要出一个迎回归的节目去电视台参加比赛,我被选进了合唱团唱《七子之歌》。彩排的时候,声乐老师当着合唱团所有同学的面说我唱歌跑调,要求我在演出时只对口型,不许发出声音。从此之后我就再也不在别人面前唱歌了。”
“为什么只让你对口型而不是换掉你呢?”
“因为我当时个子很高,上台有优势,而且那个时候我长得……有一点可爱。”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生怕给对方留下自恋的印象。吴攸笑了起来,哼起了《七子之歌》,声音缓慢而轻柔。许珊华第一次注意到,他笑的时候,左侧的脸颊上会浮现一枚浅浅的酒窝。
在天空的寂静与都市的喧嚣之间,他们抽完了一整根烟。吴攸好像也变得很健谈似的,和许珊华讲起了他在江南的老家,他曾就读的美术学院,以及来北京后如何立志成为一名卓尔不群的设计师。“可惜现在给客户设计的海报又土又丑。”吴攸无奈地自嘲道。
许珊华注意到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吴攸总是时不时把拳头伸到背后捶打左侧的肩膀。吴攸解释说:“常年坐在电脑前画图,画成肩周炎了。但没办法啊,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上了年纪,总会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生活艰难的现实。”
许珊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当着我的面还敢说上了年纪这种话。你才二十五吧?”
“二十五岁就不能感慨人生艰辛呀?回老家找不到工作,留在大城市又安不了家,这种迷茫的感觉,你这个北京土著是不会懂的。”话刚说出口吴攸就后悔了,他察觉到了自己无意中对许珊华的冒犯。她虽然是个地道的北京人,有着令人艳羡的北京户口,但她从来都是公司中最努力的那一个。她做起事来一丝不苟,每次竞标前都会像个拼命三娘一样熬几个通宵,把策划案改上一遍又一遍。她身上找不到一丝所谓“本地人”的高傲,尽管有时脾气坏了点,但这副倔强的皮囊下,是同龄人少有的敏感和脆弱。
果然,许珊华的脸色变得苍白,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眼,又像平日那样蹙在了一起。她想告诉他,她和他们一样都是租房子住,她父母和她那心脏有痼疾的弟弟挤在不足四十平的破房子里。房子虽然地段很好,价格被炒得很高,但如此低的性价比,几乎吸引不到任何买家。吴攸有一个叫“故乡”的地方可以回,有一张深受女孩子喜欢的脸。可是她呢?注定要被这片巨大的钢筋水泥森林所吞噬。她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珊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挺欣赏你的。”吴攸忙不迭地解释。
霓虹灯在白色建筑物上映出不断流逝变换的光影,他们之间突然又变得无话可说了,只好点上一根烟,用青白的烟雾来填补二人之间的罅隙。
(四)
再回到包间时,已经是十二点了,同事们依旧兴致高涨。地上的啤酒瓶越积越多,有空的,有剩了一半的,还有刚掀开盖子没被喝过的。刘波踢开挡在脚边的酒瓶,走到许珊华和吴攸面前,“你们俩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要罚酒!对了,吴攸,有机会把你那做模特的女朋友也带来让大家见见吧。” 一听到“模特”两个字,许珊华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放下了手里的麻辣鸭脖。
“好呀,改天的。”吴攸大大方方地答应着。
“老大,太晚了,让大家收拾收拾散了吧。”许珊华指了指一旁的郭总,他正在把一瓶冰镇矿泉水倒在脑袋上。
“珊华,别总是扫兴嘛。公司好不容易拿下这么大的单子,还不让郭总高兴高兴?他刚刚还跟我提到,之后要升你作副总监呢。”
都醉成那样了说的话能信吗?她皱皱鼻子,按捺住了心中的怀疑和不满。
“Everybody!”刘波拿起麦克风,再次将全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时间不早了,我们最后再做一个游戏,然后就结束今天的聚会,好不好?”
在得到了群众的响应后,刘波操着他的主持腔继续说道:“这个游戏就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捉迷藏!被抓住的人要罚酒哦!”
一位油光满面的男同事自告奋勇要当“鬼”。他扯下领带领带蒙住眼睛,迅速数完十个数把大家“定”住,然后张开双臂在空气中摸来摸去。
许珊华极度厌恶这类社交游戏,又不好搞特殊化不参加。她灵机一动,身子一滑钻到了茶几底下。“鬼”没有眼睛,仅凭借双手几乎不可能摸到她,她可以一直安心地缩在这里,直到游戏结束。然而就在“鬼”喊“定”的那一瞬间,和许珊华一同钻到桌子下的还有吴攸。
茶几下的空间狭小逼仄,许珊华与吴攸头碰着头,肩膀挨着肩膀,呼出的温热气体钻到彼此的衣领中,不知不觉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许珊华觉得头皮酥酥麻麻的,眼珠转来转去不知该看向何处,便把头向旁边微微侧了侧。但吴攸好像并没有感到不自在,他清亮清亮的眼睛一直望到她的眸子里,嘴唇一开一合地对出三个字的口型。许珊华看出来了,他说的是“对不起”,为抽烟时说了不合时宜的话,为无意间竟然和她选了同一个藏身之所。她目光微垂,轻轻点了下头,算是原谅。吴攸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没多久,“鬼”就抓到了一个实习生,他把领带缠在俘虏的眼睛上,摇身又变成了被追逐的猎物。许珊华和吴攸一直待在这个隐蔽的巢穴里,眼前掠过同事们三三两两的腿。如此这般,游戏完成了几个回合,许珊华蜷成一团的四肢逐渐感到酸麻僵硬,她一点点地腾挪身体,想换一个姿势,却一不小心额头撞到了桌角,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谁在那里?我听到你了哦!”做“鬼”的实习生虚张声势了一番,却一边摸索着一边远离了放茶几的区域。许珊华痛得五官都缩在了一起,几颗泪珠从眼角处渗了出来。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声音。突然间,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了她的额头,仿若一只瓢虫落在了花瓣上,手指尖拂过她前额的皮肤,摸到了被撞得突起的肿块,然后那只手就停在肿块上按压揉捏,力道温和柔缓,好像正在抚摸一只初生的无害小兽。
四面的墙壁开始在向她围剿,天花板也沉沉地压了下来,整个世界坍缩成一间KTV包厢,进而又缩成一张四四方方的茶几。许珊华不敢睁开眼睛,周身轻飘飘地仿佛浮在一团棉絮中。是吴攸吗?不是他又能是谁呢?那只手上分明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烟草味。她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这是她今天,不,是今年第二次哭。上一次是为了走失的爱情,但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就这样任由眼泪一直滑落,把那只手也浸得湿漉漉滑腻腻的。但那只温软的手带着她泪水的温度,又缓缓移到她的腮边,轻柔地为她拭去了泪珠。许珊华缓缓张开眼,对上了吴攸那双微微下垂、似笑非笑的眼睛。他冲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浮现出一枚浅浅的酒窝,好像是在对她说“别哭,别哭”。她心底的温柔与脆弱霎时化成一堆拥挤的气泡,不断地膨胀升浮,她听到了身体里有豆荚破裂般的清脆声响。她把身体往前探了探,情不自禁地抓住吴攸的手,让那只手紧紧贴附在自己的脸颊上。吴攸就任由她这样抓着,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湿哒哒的睫毛。
凌晨一点钟,聚会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做“鬼”的实习生撞翻了一瓶红酒,红酒不偏不倚地泼在了刘波那件Armani白衬衫上;穿高跟鞋的女同事踩到了一个空酒瓶,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不胜酒力的郭总在喝下第十瓶啤酒后,“哇”地一声吐在了包间的皮革沙发上。
在场的人都酒醒了一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烂摊子。有人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有人给郭总找来了代驾师傅,还有行政部同事正在和KTV的领班针对赔偿事宜讨价还价。许珊华和吴攸从茶几下爬出来,舒展了一下酸痛的手脚,门外的凉风灌进屋内,把他们从一场未发生的宿醉中叫醒过来。他们的目光再度相遇,此时却变得矜持而客套,好像刚才在那方小空间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没有预兆也没有结局的梦,而眼前这夹杂着恶心气味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现实。
她站在茶几的一侧,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他站在茶几的另一侧,也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尾声)
假期结束,所有人都回到公司,投入到了重复繁琐的工作里。许珊华又绷起一张脸,捧着笔记本风风火火地穿梭在办公区与会议室之间。而吴攸则继续忍受肩膀的酸痛,制作着时下流行的暴走表情包。他们之间像形成了某种默契似的,再也没提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偶尔在咖啡机旁碰面,也不过是点点头,微笑一下,再无其他。若说一定有什么和之前有所不同,那就是每一次点头问好时,许珊华都会格外留意吴攸的左脸,看那里有没有出现一枚浅浅的酒窝。
郭总又在叫许珊华去开会了。她叹了口气,望了望窗外,北京的天气竟然明朗得有一种天真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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