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很牛的小小说,来自美国作家罗恩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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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纪念罗伯特.霍尔德
那天车开到夏洛特时天就飘着雨。可一直等到巴士吱嘎吱嘎地驶入勒努瓦以北的山区,溅得路上水花四射时,第一片雪花才飘飘荡荡地落在汽车挡风玻璃上,不久便被雨刷抹去。到了此刻,雪已经下了好几个钟头,也不见有打住的迹象。他将旅行包甩到后背上,包里装的头盔砸到肩胛骨,他不由地露出痛苦的表情。颠簸的巴士换成一挡,向布恩驶去。车离去后,唯一的声响便只有水声了。他走到桥上,在新河的分流口流连了片刻。河堤上的积雪使河水更显深沉,仿佛静止了一般,就像是水井里的水。沿着霍尔德分流向下流过一段距离,河流便开始流到他家族的土地上,随后汇入更大的河流中。他走下桥时,用右手把夹克衫的翻领紧紧按在脖子上,踏上了前往戈申山的两英里路程。
他寻思着,在过去的两年里,他有多少次在脑海里遐想自己踏上这段路程。有六百次,也许更多?在那些个夜晚,他清醒地躺在帐篷里,赤裸的胸膛上沁着汗水,零星听到狙击枪发出的枪声和迫击炮弹呼啸破空的响声,还有便是昆虫的嗡嗡声。因为他知道,海洋、溪涧与河流一样,都有水流,于是他幻想一滴水从北卡罗来纳州的家乡一路穿洋越海,流进南太平洋湛蓝的海水中。他会追寻着那滴水,回溯到它的源头﹣一先得穿越太平洋,然后经过巴拿马运河,接着穿越墨西哥湾,进入密西西比河,再到俄亥俄河,紧接着汇入新河,然后是新河的分流口,最终流入霍尔德分流。有时候,他没能将这一路的回溯进行到底。在遐想到祖父口中所称的布恩公路和他家农庄之间的某个地方时,他就坠入了梦乡。
雪花黏附在他的睫毛上。他摇晃着抖掉雪花,把夹克衫的翻领摁得更紧。天色渐黑,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忘记自己的手表早就没了,不知是在从菲律宾到北卡罗来纳的哪个地方丢了,还是被人偷走了。他穿过以前和阿贝叔叔一起抓兔子的牧场,又穿过叔叔的农庄,从六月起就没再用过的拖拉机停在谷仓里。窗户内没有漏出亮光,婶婶肯定是到布恩和女儿住一块了,要等到天气暖和后才会回来。现在小河就在路边流淌,可表面结的一层薄冰令流水声蒙混不清,和积雪减轻了他的脚步声是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无比安静,很像日军狙击手从那棵棕桐树后面朝他开枪后的那一刻。
那一刻,他没有听见枪声,只是感觉到了﹣﹣就像是一个金属拳头击打在头盔一侧时的滋味。他被击倒在地,抬起头,看见日本兵正在退出弹壳。尽管头晕眼花,但他还是举起了步枪,等他打完一弹夹的子弹时,握着勃朗宁步枪的手不停颤抖。日军的狙击手被击倒在棕榈树下,后背着地,上衣前襟鲜血流成一摊。日本兵没有试图爬起身,而是缓缓举起右手,从上衣下面掏出一条细细的银项链。他摸了摸项链上挂着的东西,好像只是想确定那东西还在,接着右手就落在地上。卫生员彼得森曾说过,日本人只崇拜他们的天皇。他相信彼得森的话,因为彼得森念过大学,战争结束后会当一名医生。然而,他现在发现彼得森说错了,因为那名中枪的日本兵的项链上挂着的,是一枚银质十字架。
垂死中的日本兵说话了,声音听上去没有愤怒也没有藐视。这个时候,班里的其他人都围在日本兵身旁。彼得森单膝跪地,拉开日本兵的上衣,察看伤口。
"他说了些什么?"他问彼得森。
"我要能知道就见鬼了,"彼得森答道,"大概是想要喝水。"
他刚要把自己的水壶递给彼得森,日本兵却恰好断了气。彼得森从尸体脖子上扯下那条十字架项链。
"山里人,他是你干掉的,"彼得森一边说,一边将十字架项链递给他,"这是银子做的。你拿它能换几个美元。"
看到他露出犹豫表情,彼得森笑了。
"如果你不想要,我就拿了。"
他这时才接过了项链。
"我没检查他的口袋,"彼得森起身时说,"你可以亲自检查一下。"
彼得森和班组里的其他人走向几棵棕榈树下的阴凉地。等众人走开后,他跪在日本兵旁边,背朝其他人。
"有收获么?"等他回来时,彼得森问道。
"没。"他说。
雪下得更大了,道路转弯的地方形成了雪堆。飞雪让视野模糊,与其说是靠视力,还不如说他是在凭借着记忆摸索前行。路向右一拐,坡度立刻变得陡峭起来。现在他大口喘气,不适应山区稀薄的空气,仿佛每朝戈申山方向走一步,空气就要稀薄一分。在菲律宾,空气湿润,吸起来感觉像水一般。逐渐暗淡的日光让雪花带上了一抹蓝色。
路又变得平直,透过飞雪和树木,他现在能辨认出黑色的教堂尖顶,随后看清了木制教堂。他走近教堂旁的墓地,绕到后面,靠在铁丝网的柱子上,眺望墓地。他眯缝起眼睛,看见新竖起的墓碑。有那么一会儿,他无法摆脱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仿佛那块新墓碑是他自己的墓碑,仿佛他其实还在菲律宾,幻想出眼前的一切,他甚至可能正处在垂死之际,或者早已死了。可那块墓碑上刻着的,是他叔叔的姓名,而不是他的名字。
他走回到路上,穿过劳森.特里普利特的土地,再走过一座木板桥,小河从桥下穿过,流到小路的左侧。他父亲曾告诉过他,鬼魂是无法跨越流水的。
他知道,日本也有山峦,有些山是那么高,山峰上终年积雪。他杀死的那个日本兵可能就来自那些山上,是个和他一样的农夫,和他一样不习惯喧闹而潮湿的海岛夜晚﹣﹣在他们所习惯的夜里,只听得见风声。他记得自己跪在日本兵的尸体旁边,手里攥着十字架项链,快速念诵了一段祷告词。接着,他用手指撬开死去的日本兵的牙齿,弄出一道缝,好让他把十字架项链塞在尸体僵硬的舌头上。
他脚步蹒跚地穿过汤姆.沃森的牧场,再走过一段距离,就是他儿时攀爬的那棵大山毛榉树了。雪此刻变小了一些,视野也随之变得稍微清晰。小河流淌在小路旁边,离源头近了,只能算是涓涓细流。
小路最后一次拐弯。在小路右侧,铁丝网圈起的是他家的土地。他走过那片河滩地,再过几个月,他会和父亲在这儿一起种上玉米和甘蓝菜。他幻想着深埋在积雪下的肥沃的黑色土壤,幻想这片土壤又将怎样养育他们埋下的种子。
他走近农庄后,看见了前窗上点着的蜡烛,他知道,一个月以来,家人每晚都会为他点起蜡烛,指引他走完最后几步路。可他现在还不打算进屋,不着急。他走向室外的储藏木屋,从旅行包里取出头盔。他往头盔里倒满水,畅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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