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每个人都是毛姆笔下的思特里克兰德先生,现世安稳,却蠢蠢欲动。
这位处于不惑之年且个性有些古怪的中年男人,是一名证券交易所经纪,有一个妻子和一双儿女。生活平静而庸俗。但在他粗野又松弛的皮肉下,有一颗躁动不安且饱受孤独摧残的心。就在他们婚后第17个年头,思特里克兰德留下一张写着“饭已经做好”的纸条后,突然离家出走,抛弃事业和家庭,只身远赴巴黎,从此经过穷困潦倒的一生。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爱情和情人私奔了。后来人们发现,事实却是:为了画画。
大家都觉得,这个人疯了。
“有些人25岁就死了,但是要75岁才被埋葬。”富兰克林这句被人们广为引用的话,道出了大多数人的生命状态。这里的“死”,只是个比喻。25的人大多数生活轨迹进入既定轨道,生活的压力、家庭的重任已经使得大多数向现实低头。求学、工作、成家、死亡,每天重复着过往机械的生活,日复一日,又年复一年,直到死去。
当一个人拥有稳定生活的时候,就很难从中跳出来。年岁的增长和胆量的大小成反比。大多数人选择屈服于生存,沉寂于庸俗,消亡于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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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质、事业和名利,甚至这幅肉身,其实都是一把尘土,只要轻轻一吹,便如风中沙砾。我们不必去做(或都做成)思特里克兰德先生,但也可在低头拾便士的时候,不忘抬头看月亮。正如电影《死亡诗社》中基汀“船长”向学生们大声宣讲的:“我们读诗、写诗并不是因为它们好玩,而是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份子,而人类是充满激情的,没错,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丽、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这短暂而又漫长的生命该怎么度过和安放?天才诗人苏东坡作了最好的诠释。
苏东坡一生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宦海沉浮,两遭流放。广为后世传诵的千古名篇《赤壁赋》写于他被贬黄州期间。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发生了“乌台诗案”。苏东坡因被诬陷作诗“谤讪朝廷”,遭御史弹劾,被捕入狱,一关就是四个月。几经重辟,惨遭折磨,后经多方营救,于当年十二月释放,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相当于当今的县人武部副部长),但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自离开安置所。这无疑是一种“半犯人”式的管制生活。所幸的是,黄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寿昌都非常钦慕他的为人与才情,对他颇多照顾。苏轼在城东的山坡上结庐垦荒(名号东坡居士就是源于此处),过上了“农夫、山泉、有点田”的生活。日子清贫,处境窘迫,但也乐在其中。他常常乘明月清风,呼朋引伴,江上泛舟,饮酒赋诗,重建他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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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苏轼《前赤壁赋》(部分)
元丰五年(1082年)秋天七月,他与友人道士杨世昌乘着夜色,泛舟于赤壁下。清风拂来,波澜不惊。他举起酒杯向友人劝酒,吟诵“明月之诗”中“窈窕”这一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诗经·陈风·月出》
不一会儿,明月从东山后升起,在玄武两宿之间漂移。雾气茫茫,横贯江面,水天相连。任凭小船漂流在茫茫的江面上。
配着苏东坡的歌唱,道士吹起萧声。萧声余音袅袅,如泣如诉,连另一个船上的妇女都闻之而泣。苏东坡也为萧声所动,愁惨起来,整好衣襟坐端正,向道士问道:“箫声为什么这样哀怨呢?”友人回答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难道曹公孟德的诗你都不记得了吗?
友人又说:
千年前的英雄们,现在又在哪里呢?何况我与你如同蜉蝣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中,像沧海中的一粒粟米那样渺小。我们的一生只是短暂的片刻,不由羡慕长江的无穷无尽,想要同仙人携手遨游各地,与明月相拥而永存世间。知道这些终究不能实现,只得将憾恨化为箫音,托寄在悲凉的秋风中罢了。
苏东坡回答道:
你可也知道这水与月?水不断流去,仍然在此;月亮或圆或缺,依旧如故。从天地间的变化看,世间万物没有一瞬间不发生变化;从天地间的不变化看,万物与自己的生命同样无穷无尽,又何必羡慕这江水呢?再者,天地之间,万物各有自己的归属,若不是自己应该拥有的,即使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只有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送到耳边便听到声音,进入眼帘便绘出形色,感受这些不会被禁止,获取这些也不会有竭尽。这是大自然恩赐的没有穷尽的宝藏,你我可以尽情享用。
听罢,二人大笑。道士杨世昌高兴地洗净酒杯,重新斟酒,继续畅饮。他们酒后依船而眠,直到东方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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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东坡的世界中,有“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著枝”的小恻隐;有处境艰难,才能无从施展,被迫过着隐退生活,静观“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的苦闷凄清;也有“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的婉转多情;还有“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洒脱和感叹。“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他对现实的、政治的风霜雪雨泰然处之,达观超凡。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苏东坡将人与自然,化二为一,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辗转之中,他托友人在宜兴买了块地,向朝廷申请去职归隐。当朝太后同意他在太湖边居住时,苏东坡大喜,写下:
十年旧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
剩觅蜀岗新井水,要携香味过江东。
——苏轼《归宜兴留题竹西寺》
意外的是,他才从扬州到宜兴十多天,又得到通知,被派往山东任职。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坎坷跌宕还在路上。
人行于世,如在黄沙之中穿行,生活常被现实揉成乱糟糟的面团。人需要宣泄的出口,可以是无力的情绪,也可以是文艺的诗篇。
文艺也是生活。并非临窗看远山、月下翻闲书才是文艺,菜场买新畜、烧出“东坡肉”也是文艺。
诚然,内心世界越是华美丰富,也许在现实生活里越是抓耳挠腮。那些表现出来漂浮在面上的,不过是生活的千分之一。那些内心深处的人性激荡,对生活的对抗,对现实的不妥协和冲撞,才是真实的文艺。
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要在此生之外,拥有一个“家园”,以抵御随时会席卷而来的风暴,抵御那些现实的平庸日常,抚慰人生仓惶与精神苦闷。正如《万寿寺》里王小波给我们的教诲: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
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现代社会,林子大,路也多,选择的可能性也不少。诗意地生活,可以如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飘逸洒脱;可以如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怡然自得; 也可以如苏东坡“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超脱;也可以如宴殊“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广远辽阔,如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坚毅执着,如辛弃疾“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余味无穷与升华。诗意不仅在山川湖海,也在日常生活。
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中说:“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使命。”苍茫人世间,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是不幸的,只有少数的幸运。
前不久,遇见一位支教于云南大山里的老师,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年轻女子,在山间的学校里发起了诗歌教育。在她的影响下,山里很多孩子成了“诗人”。我看了几首,令人欣喜,大山之中竟藏有如此诗意。譬如:
我想和你自由地好着
像风和风
云和云
再譬如:
黄昏中
谁在天空打起了水漂石
把如水的月光泼了一地
当我们沦陷在城市森林,群山阻挡了我们对自由寻求的脚步,自由却散落在那些孩子身上。希望还是有的,对吧?我想起《死亡诗社》里基汀“船长”引用梭罗的诗句:
我步入丛林
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
我希望活得深刻
吸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
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
以免当我生命终结时
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梭罗《瓦尔登湖》
人在江湖,譬如飞鸟。比起在飞翔中力竭而死的悲壮,从未离开地面显然更加可悲。人应该像“人”一样活着,而不应该是工具和道具。有一天,可以平静地回顾:我曾经认真地、努力地、勇敢地、有情趣地(充满诗意地)生活过,是我这样一个真实的人,在这个人世间真实地存在过,与浮光掠影的虚名相比“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的诗意,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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