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科的夜班总能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大部分患者与家属都是比较正常的,但上个月某天夜班,万万没想到遇到个吸毒惯犯,此人像狐狸一样狡猾至极,演技奇高,把我骗得团团转。
凌晨三点左右,急诊室门口的窸窸窣窣声将我从一场美梦中捶醒,睡眼未开时听到护士在喊我,说有病人来看病了。我立马应了一句,并让外面的人稍等片刻,连忙掀被,起身,穿鞋,披上白大褂,边将扣子扣上边走出去。
只见一青壮年男子和一中年妇女站在急诊室门口,那妇女面作痛苦之色,手紧按着肚子,已经快把整个腹部给按塌陷了。男子扶她徐徐坐在椅子上。妇女盯着我说:“医生,快给我开杜冷丁,我结石痛得厉害!”言毕,她轻声哎哟了两声。
止痛药当然不能随便乱开,况且是杜冷丁这种具有成瘾性的止痛药。我细问她病史:“什么时候开始痛的?你怎么知道是肾结石?有做检查么?以前有这种病史么?”
“做了检查的。”她忽的缓缓站起身。旁边的男子没有扶她,只自顾自地低头看手机。
“做的什么检查?B超还是CT?把结果给我看看。”我注意到她皮肤较白,不像是乡下的农民妇女。
“医生,我是深圳那边做的检查,”她边说边往我这边挪,接着在靠近我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从包里掏出身份证,递给我,“我从深圳来的,今晚坐火车的时候结石发作,痛得受不了,吃了阿托品片和曲马多缓释片也还是这样痛,阿托品片这种药吃了口很干的,我不想吃这个了。”
“这两药是哪儿给你开的?”我仍旧没见她拿出什么检查结果来,想多问几句。
“哦是深圳市人民医院泌尿外科的主任开的,他说啊,我要是在火车上疼了,就吃这两个药去,唉,谁知道一点效果都没有,只有打杜冷丁才能止得到痛......”她边说着,边往我的胸牌瞥了瞥,遂又注视着我的脸,换了种更加亲近和蔼地语气,“你姓苏,小苏,对不对?唉哟,不瞒你说,我们可是同行啊,我在深圳市人民医院上班的!”
听完“同行”二字,我就像是被人浇了一大桶冰水,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开始谨慎小心起来。像我这种刚入行没多久的小角色,最怕遇到年龄长、资历高的同行,深恐稍有不慎说错半个字。何况这个人还是市级三甲医院的同行,因此遇到这种情况,我都是尽量少说为妙,前辈们讲要开什么药就开什么药,也不敢有所忤逆。
正当我在思索这人跟我一样是医生,还是护士时,她见我在犹豫着,又继续滔滔不竭地说:“小苏啊,我在深圳市人民医院当护理部长的,今年快退休啦,上头都已经安排好接替我的人选咯,所以工作上我不像以前那样忙了,生活上也没什么大事,就趁这个机会,回这边来看望我那个得胰腺癌的亲戚。坐火车回来之前,我都特地去找我们泌尿外科的主任开止痛药呢,只可惜这麻醉药品管控严格——你也知道的——开不了杜冷丁注射液让我带走,本来我都可以自己打的哩!只能开阿托品这些药片,但吃了没效果,现在疼的狠着——哎哟——”
在她说这大堆话的同时,我在旁边如小鸡啄米般不停地点头,嘴里频频发出“哦”、“这样啊”之类的词。看她语气如此真诚,且各种细节,前因后果,逻辑关系都没什么毛病,我便信了她说的话。
电脑上输入她的名字,找到她的就诊卡号,打出盐酸哌替啶注射液几个字,输上剂量、用法等信息。她在旁目不转睛地瞅着电脑屏幕。我也感受到了她在看着我操作,我只当有个上级领导在旁莅临指导,未曾多疑。
待我即将保存药方时,她突然说道:“小苏啊,你开100mg的给我罢!50mg的没什么用啦!在深圳那边我就是打100mg的。”
“啊......”我本想开口说点什么,脑海里突然升起“护理部主任”几个大字,硬是把我想说的给压下去了。整个人像被她牵线的木偶一样,不由自主地删掉了50mg的杜冷丁,默然输入100mg的,随即保存药方。
那个青壮年男子是她的侄子,拿着单子去前面那栋门诊缴费拿药,而她仍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跟我讲话。
“小苏啊,你也是个蛮好的人噢,上次我在吉安那边的人民医院,也遇到过这么好的医生,是个女医生,当时我也是结石痛得走路都走不了,还好那个医生挺热情无私的,给我端茶倒水,我离开医院的时候,还送我上车,唉真是个善良友爱的人呐!”
听了这段话,我更加相信眼前这位就是堂堂的护理部长。我心里头暗自好笑:还不是听到她的来头,吉安那医生才这样对她毕恭毕敬地。
“后来呀,我们还常在微信联系,我跟她就成了好姐妹,邀请她去深圳玩,吃住在那边都不用管的,只管玩就是,过年过节我还会送礼物给她呢!”
得,扯远了。我嘴上像公鸡打鸣一样不停地“噢噢”着,仿佛听得津津有味,心里却很是不耐烦了:我性格孤僻,也没啥本事,可不想跟你这位大领导有什么过多交集,赶紧别说了吧!
“小苏啊,这样吧,我加下你的微信,以后啊你要是去深圳玩,一定要联系我啊,那边还有没人住的空房间,吃住不用愁的!”她边说边掏出了手机,脸上似乎已经没了结石痛的表情。
“啊......这个、这......好吧......”我实在不大情愿加微信,也懒得跟她在微信上罗里吧嗦地聊,也绝对不会去深圳玩的,就算去了深圳,也绝对不会找她的,非亲非故的,我脸皮可没这么厚。但我性格懦弱,不擅长拒绝别人,心里老大不愿意,双手却如木偶似得,仿佛被人提了出来,手机也顺带从口袋里溜出来。
我扫她的二维码。握着手机边扫码边思忖着:算了算了,加就加了,大不了假装很忙,疏于回复就是了。
验证消息发过去以后,她注意到了我的微信签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她脸色似乎有些变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我,手指蠕动了一下,指头对着我的微信签名晃了晃,口中轻念了一句话。我也没听清她讲什么,当时我已把手机放回口袋,正看着电脑屏幕,眼睛的余光也瞄到了她那微小的反应,只是没去深思她指我的签名做什么。
她侄子缴费拿药回来了,我让她把药跟发票给护士,去对面护士站打针。
我原位坐着没动,掏出手机看看打发时间,只期待这位大人物打完针赶紧走,我好继续做梦去。
无意中我看了看微信,她竟没有加我么?那可真是太好了,不过当时在想,也别高兴太早了,兴许是她暂时忘了呢?
过了有一会儿,她打完了针,还没有走的意思,又在急诊办公室椅子上做着。这时我已经认定她是那三甲医院的护理部主任了,也相信她去找过泌尿外科的主任看过,也没再多此一举,跟她说一些肾结石的注意事项,想必那边的主任也把该说的跟她说了。
也不知道该跟她聊什么,阿谀奉承的话我不会讲,也没必要。但还得敬重一下她是同行兼长辈,学一学另一个人民医院的善良友爱的医生,给她端了两杯水,还是冷热混合的,充分调制,温度适宜,不烫不寒,暖心又护胃。
几分钟的时间内我如坐针毡,一直在想着这尊大神什么时候才能驾着七彩祥云悠然而去。好不容易等到她站起身,准备要走,她还要伸出手跟我握两下,以谢我尽心照顾之举。
当晚值班的护士在护士长看到了我跟那人握手,我便过去跟她说了句:“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吗?深圳市人民医院的护理部主任哎!”
“嗬——这么大来头。”护士闻此,陡然停下手中的活,单手掩嘴,做出惊叹地表情,又说道,“难怪哎,刚才给她打针时,看她臀部好多针孔,肌肉都硬掉了,她说是经常给实习护士练习肌肉注射弄的——因为她臀部肌肉硬嘛,我都不好下手,她直接扶着我的手扎进去,真是干脆利落!我当她是哪个医院的老护士呢,没想到这么大来头!”
我听到护士这样说,瞬间对那护理部主任肃然起敬,想不到她竟然会让实习护士在自己身上练手,这品格之高贵,这奉献之无私,实在乃吾辈之楷模!
早上下夜班休息,午睡醒来,看到微信科室群内急诊科钟主任在群里说:“大家注意了,今天凌晨三点多来急诊科就诊的XXX是个吸毒人员,以前我就被她骗过了两次!她是广东和平那边的人,那边的医院都将她列入黑名单了,所以跑到这边来,下次看到,不要再给她开止痛药了!”
哈?我捏了下自己的脸,确认是不是还在午睡,没有醒过来。随后又看到主任在群里发了句:“护士跟我说她臀部好多针孔,肌肉硬,我就猜到她是经常自己给自己注射吸毒的!”
我惊讶地像挨了一记闷棍,回想了半天,要不是主任说起,我怎么也不会把这么一个心存感恩、热情好客、乐于奉献的“护理部主任”跟吸毒人员联系在一起。
一来怪我涉世未深,没能识破她的伪装,二来恨她巧舌如簧、能说会道、演技高超,就连主任都被骗过两次了。
我在微信群内提起那人还想加我微信这回事,一同事马上跳出来说:“别加。小心把你带入吸毒的歧途。”
不知道当晚她是看到了我的那句李清照的词的微信签名,还是有其他原因,总之她没加我。
呜呼!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句词对于那位“吸毒主任”来说,是太晦气了吗?万万没想到,是李清照的这句词阻止了我跟吸毒人员的进一步接触,真乃可喜可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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