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客栈

少女翘着二郎腿坐在屋顶，太阳暖意融融照着，让人忍不住想像猫一样蜷缩起来。然而少女却很警惕，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很警惕。她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瞄着西北角，等攥够了一手瓜子皮，就慢慢悠悠向那边一扔。只有功夫到家的人才能看出来，只要稍稍用力，轻舞的瓜子皮就会变成夺命的暗器。

缩在西北角的那个人似乎没什么功力，似乎什么也看不出来，依然一动不动蜷缩着。

少女仔细瞧着他，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如刻，衣服上沾满了灰尘，倒也并非很破旧。她叹了口气，暗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碰巧爷爷出去的这几天就让她遇着大难，那也是命了。想罢便翻身睡下，如同猫一般轻盈。

“这里真是慈悲客栈？”西北角有轻轻的声音传来。

“你不识字吗，没看到牌匾上的字吗？”少女声音慵懒，仿佛真的困了。

“我是问你，这是真的慈悲客栈吗？”少年的声音依旧轻缓。

“你这人好生有趣，一个客栈名字，分什么真假，哪天我高兴，起名叫地狱客栈，你说是真是假。”

少年沉默了。

半年里，他找到十二个慈悲客栈，但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他不确定如果这次还不是真的，他还会不会再找下去，还是就死在这里。他年纪轻轻就遭受厄运，难道还不值得上天怜悯慈悲吗。他想到家乡作恶多端的瘸腿老棍提起慈悲客栈时候感念的样子，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老棍告诉他，世间有座慈悲客栈，客栈的老板是世间最慈悲的人。做错事情的人，老板会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回到过去重来一次。让绝望的人重生，是为慈悲。

“我想回到半年前，我想改命。请你，帮我”少年说。他想回到半年前，如果他能回去，他不会再喂他家的母狗吃一只羊腿，母狗也就不会撑死，肚子里的小狗也能生出来。

“你过来，我来看看你够不够格。”少女一个翻身下来，递给少年一筒竹签。少年的签面是“山重水复疑无路”。

“你回去吧，你还不够倒霉，没资格来慈悲客栈，这世间苦痛之人太多，你不算什么。”

“怎么不算什么，我最心爱的狗被我撑死了”少年撇着嘴，一把抓来少女手中的瓜子蹲墙角嗑去了。嗑完拍了拍土，撅着嘴走了。

一年后，西北角又出现了一个少年。二十出头，眉眼如刻，衣服有些破烂，眉心紧皱。

“我想回到半年前，我要改命。”少年的语气里多了几丝愤怒。他要回到半年前，狠狠揍隔壁那个姓李的书生一番，自从李书生搬来，他青梅竹马的叶妹儿就不理他了，就在半年前还和李书生私奔了。

“诺，老规矩，抽签”，少年抱着竹筒，翻来覆去地摇啊摇，抽到的却还是“山重水复疑无路”。

“黑店，一定是黑店，骗子！我媳妇都跟人跑了，我还不惨吗？”当天，少年怒气冲冲吃了店里的一只烧鸡，才嘟囔着走了。

又是一年，少女在西北角放了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听着远处传来的喊声“这次我坚决不要‘山重水复疑无路了’，我要逆天，我要改命，我要回到过去”，不禁莞尔，将落满灰的竹筒擦了擦，放在桌子中央。

少年长高了，变瘦了，眼窝红红的，手上多了一柄剑。看着竹筒，伸手便去抓签，抓到一支，却又放下了。少女问道，你怎么啦，是家里狗死了，还是心上人又和人跑了。

“我奶奶死了。”

夜里，空空的客栈里，少女陪着少年喝酒，一杯一杯，听他说小时候和奶奶的事情，说自己淘气把奶奶气病了。直到少年嘟囔着倒在桌上，少女端起酒壶一饮而尽。

“我爷爷失踪了。”

“如果我爷爷没有失踪，我也不用这么战战兢兢骗人了。”

这一年，少年没有告辞。晓风残月里，他走了。

一年过去了，少年没有再来。

两年过去了，少年没有再来。

三年过去了，少年没有再来。

五年过去了，少女的散发盘了起来。她还在屋顶磕着瓜子，若有似无眺望着西北方。

少年三十出头，却像是历经沧桑。剑穗磨得掉了一半，眼睛红彤彤的，仿若数年没有合上。少女开心地将竹筒端来，“你抽，这次有别的签了。我终于功力够了，可以启动客栈的慈悲阵法了”。

“不抽了，有了别的签我就不抽了。我宁愿相信自己没那么惨。”

“这几年过得还好吧，你都没过来再叫喊着要逆天改命了。”

“不好，很不好。”

“怎么了？”

“不提了，都过去了。”

“唔”

“用了五年解决了事情，无论如何算是解决了。过来看看你，看看你是不是还拿着一筒竹签骗吃骗喝呢”。

“多喝点，这是我埋了20年的女儿红。”

月光下，杯盏声入耳。

少年要走了，顺手又在灰扑扑的竹筒里抽了一支，熟悉的“山重水复疑无路”，他倚着门，嘴角若有一丝上扬，“感谢我遇到的是你，不是你爷爷。也许我需要的并不是回到过去，只是难过的时候有人陪着喝杯酒，然后信誓旦旦告诉我，你没有那么惨。”

“但我还是好奇，如果像你爷爷那样功力够了的话，启动阵法需要什么吗？”

“哦，这个啊，需要祈求者的一条腿来做引子”少女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