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婆婆

献给婆婆，一个一直希望被看见的女兒。

我婆婆很慷慨，她對身外之物看得很淡。上回我們帶了自己做的麵包去看她和公公，我説現在常常自己做麵包，就想買一個專門用來放麵包的箱子，因為新出爐的麵包熱騰騰的不能放在塑膠袋裡，也不想就這麼放在外面；還想要一個竹或是藤編的籃子，這樣我做了新出爐的麵包，就可以像古時候的姑娘那樣放在籃子裏，蓋上一塊乾淨的布，趁熱給鄰居們送過去。她的廚房裡剛好有一個放麵包的木箱子，她說：你要嗎？我說要啊，她馬上就把箱子清出來送給我。一轉身我又看到一個漂亮的籃子，她看到了我的眼神，就說：你喜歡嗎？喜歡就帶走。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她淡淡一笑說：不必不好意思，我不在意這些東西。

我婆婆像個小孩子，在很多方面毫不經意。有一次我們去超市買菜，旁邊有人打開了冰櫃的門，她就毫不經意地伸手進去挑選東西，那個人尷尬地站在那裡，很有风度地幫她拉著門，但是婆婆似乎完全無視那个人，直到我提醒她。起初我對這種行為感到非常憤怒，我想：她怎麼這麼沒有禮貌？這麼自我中心？但是後來我發現，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對很多東西視而不見。有些時候她像是一個沒規矩的孩子，去年過聖誕節的時候，我準備了波蘭餃子餡，自己在家裡擀麵包波蘭餃子，她挖了一匀餡隨意扔到餃子皮上，馬上就發現太多了，又用手去撥，弄得一團糟，我已經習慣婆婆就是這個樣子，就讓她和老公自己去玩。波蘭人的聖誕夜晚餐相當於中國的除夕團圓飯，但她也會吃到一半隨意站起來走動，一點也不像大人，倒像是一個無聊的小孩子。剛結婚的時候，婆婆來家裡小住，我買了幾個木瓜放在桌上，下班回來發現木瓜全部被婆婆吃掉了，一個也不剩，原來她會把喜歡吃的東西全部吃光，就像孩子一樣。

我婆婆很率性，她看不順眼的事就會極力反對，對喜歡的人覺得對的事也毫不掩飾。我做的波蘭菜失手的時候，她一口也不願意多吃，完全不給面子，做得好的時候她就說：這太好吃了！是哪裡買的？要知道我婆婆喜不喜歡什麼人或什麼事很簡單，因為她從來不在這種事情上說謊。我第一次幫老公剪頭髮，是在我們結婚之前，婆婆看了只有一句話：快叫救護車！和這樣不留情面的婆婆在一起剛開始很難受，但現在越來越簡單。

我婆婆一直希望被她的母親看見，但是她的母親眼裡似乎只有兒子。在她母親過世之前，她花了很多時間和金錢照顧她，但是最後她的哥哥還是占上風，家𥚃的一點祖產大部分都給了哥哥。我婆婆沒有女兒，她的眼睛𥚃也是只有兒子，以前不論我挖空心思做什麼，也不論她的兒子對本身專業以外的事一竅不通，她總會把好事都歸功於兒子，不如意的事全怪罪於我。後來我放棄了，我覺得她永遠也看不見我，我也不想再表現了。有一次我不知道做了什麼，後來她跟老公說：明（慧）有很多缺點，就是不懶。這句話我記在了心裡，那好像是我第一次被婆婆看見，從那一次到現在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想想居然已經認識我婆婆10年了，當初我和她水火不容，一年見不到兩次面，但是一提到公婆我和老公都會吵架。今年母親節正逢肺炎宅家，加拿大政府不鼓勵大家出門，親如父母子女也沒有互相探訪，其實我可以名正言順什麼都不做，但10年來這是第一個我真心想和婆婆一起過的母親節。不是虛應故事，也不是履行義務，就是想和她過。我親手做了三種麵包，其中兩個是傳統的甜點式麵包，還有幾個公婆要的漢堡包。公婆都愛吃甜食，有甜食連正餐都不吃，果然他們一看到麵包籃子裏的甜點，什麼都顧不上了，兩個人都一口接一口地吃起來，公公還想起以前小時候在波蘭吃的那些好東西，感嘆現在都找不回那種味道了。我們一家人就這樣在野餐桌前開心地吃麵包過母親節。

不知道男人是否都是照著母親的樣子找老婆，我和婆婆相似的地方甚至大過和自己的母親。婆婆曾經最害怕的就是這個，兩個女人互相憎惡，其實討厭的都是在對方身上看到的自己。現在婆婆越來越看得見我，也越來越欣賞我，偶爾我在臉書上發什麼東西，她總是第一個給我點讚，好像是我的頭號粉絲。我希望這代表婆婆也越來越接納自己，越來越看見自己，我衷心相信不論她有多麼不完美，都值得被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