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桌上的电脑高昂着头,像是一位首长。下面一溜排开的稿纸,似一个广场,显出空旷清冷。旁边笔桶里插着一把笔,有毛笔、钢笔、红蓝铅笔,如一群兵士,在传统和现代间默默伫立。毛笔是垂髯老者,有些年岁了,散发着古代的气质,骨气清高。钢笔,浑身现代气息,满腹诗书。砚台里,墨干涸已久,墨香犹存。 桌上的这个陈设布局真是不古不今,亦古亦今。像什么样子。
我已多时不动笔墨了。荒疏的不仅仅是笔墨,是一种文化的方式。
差不多从新世纪开始,改用电脑写作。从前,一条新闻,从笔墨纸页流泻,写标题,署名,在稿纸上勾划、涂抹,再或在稿签上填写,这一切,别了。办公系统已实现无纸化。偶有纸质文件签署阅办,行笔草草,这种程式,已无文化气息,例行公事而已。笔墨几近荒疏,我很惊恐。
国人使用了几千年的笔,我抓了数十年的笔,兀自落寞立插在笔桶里,毛笔锋落墨,钢笔尖出水,疑是离人泪。
我虽木强无文,但有时捧卷读书、碑帖,常常不自觉地用右拇指在食指上试图比划着写字,成了一个很难克服的小动作。有时也在读的书的题目或目录上抓笔迅写“某年月日,一读,二读,重读,再读,又读,不知几读”等字样,画个圈,写几句极简读后感,或“恰值阴雨”、“天落大雪,佐以酒,小菜一碟”“时夜将半”等不咸不淡数语。庆幸自己奉行“不动笔墨不读书”的雅训。但离这句话的本义已相差甚远。
虽然笔墨已几从工作生活中告退,但我有时还爱逛逛文具店,偶而买一支雅致的笔,不拘毛笔钢笔,一沓稿纸,横格竖格不等,买一小块徽墨,放在桌上,看一看,摸一摸,闻一闻,玩赏一番。偶有人看到我桌上摆一沓稿纸,竖躺着几支笔,问,又要写什么大作?不。再或问,你的书法一定大有长进了吧?还不行。一张专门习书的案上,有几本颜柳的帖子,一叠宣纸,砚台里略有墨迹,一管中楷狼毫搭在砚上,羊毛书毡上沾了几滴墨,一得阁墨汁在旁。看到这布局,或说,你谦虚。我,呵呵。但这是我心中的文化风景在家的一个角落里的复现。
先前临过柳公权的《玄秘塔碑》,一个学期。这是他年轻时写的帖,读过 他晚年写的《神策军碑》,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再没有了。功力连写对子都不够,但居然写过。砚里注墨,也有研磨的,笔舔墨,润荡一番,左手铺展一联,右手悬腕,落笔写: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这个要古雅一些。通俗一点的,就写: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字虽不堪,倒是写实。写的是春联嘛。有时也写一个方子:北国风光。想起来,当年怎么敢。这是三十多年前过年时的一道文化风景,农历二十七八,就要写对子了。张贴时必上联右,下联左。上联仄声,下联平声,是好区别的。后来,就在市上买几幅。也有字、句皆好的,也有不怎么讲究的,要区分上下联,难矣。有的纸联,上下联,带横批,电脑印制,就是一条竖纸,并不分联。这样贴,名为对联,有时也就对不上了。时移世易,我想想,也不定就要那样迂曲了。我爱读对联,包括挽联:“是好党员,是好干部,壮志未酬,洒泪岂止为家痛;能娴科技,能娴艺文,全才罕遇,招魂也难再归来”——冯友兰挽子冯钟越联。这位大哲学家如书此联,沉痛之状,可以想见。
家里的一只白猫,在我闲时坐在案前读帖的时候,常一跃至案上,嗅一嗅砚台里的墨,即转移视线,爪子有时踩了砚里的墨,污了纸张,猫洗脸,遂成墨猫。去!
猫,并不识字,何必近墨。我有时想,我是不是说自己啊!
一次去湖州出差,看到制湖笔的过程,现场也卖笔。一支竹管,一撮毫,不知是狼毫,羊毫,还是兔毫,制作的人显得很文弱风雅,操吴语,轻声细气,口中常夹带书面语,有文言,是几个中年女士。连女士也这么有文化?——这是什么话。不过,要是在古代,女的有点文化的,少,也难。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学问如此,人事一职,也会陶冶人的性格的。刻字的石工,虽不似制笔般轻松,须使大力,想其性必雅。
湖州产竹,竹有节,中清空,拔地而起,乃高洁之物,以制笔杆,甚相宜。湖州应少狼羊兔,毫,怎么搞得到?愿知者有以教我。人生只合在湖州。这是湖州人宣传自己最常引用的一句诗。湖州,长三角域之中心,鱼米之乡,住是合住,但吴越之乡的文化,端赖一管湖笔书写。苏东坡在此任过不长时间的职,宋时往往委文人以重任,因是,官员之文化亦十分了得。东坡大才,如果写过有关湖州的诗文,只合用湖笔。调任他处,携一支湖笔,也或许是有的。
用湖笔书写中华文化的时间有多长,疆域有多大,搦管的文人才子有多众,这个,应是不知。
湖州竹林萧然。应有笋。若要不俗也不瘦,竹笋炒猪肉。是一道好菜,以之下酒也是可以的。笔,没有买。用手机拍了一张照。
近一两年,我不知怎么有了动笔的冲动。不过,已不是动笔了。用电脑写作,甚是便当。打开桌面,新建一文档,在键盘上敲打,十指跳跃,啪哒有声,间以移动鼠标,打字,剪切,复制,粘贴,要是写一些东西,思路顺畅,操作简易。说,心灵手巧。反之亦然。挑毛衣,打算盘,牧童编牛皮鞭子,皆是练脑。左手管右脑,右手管左脑。双手敲击键盘的,一定是绝顶聪明的人,想。有时死机,改为用纸笔,却怎么也下不了笔。钢笔不出水,灌注了墨水,也不出水,笔尖锈了。甩,在纸上擦写,倒竖着笔,等出水。思路没了,兴致全无。钢笔这个兵士久不操练,在纸这片广场上的步履是那样的艰难。
宋臣邓肃曾向钦宗进一言:“外夷之巧,在文书简,简故速。中国之患,在文书烦,烦故迟。”这一言似是谈文字,其实是谈现代化的一个大命题。姑不论这一言的正确与否,但由此见,邓肃是一个有识见的大臣。简论之,如外夷之文以英文论,英文是拼音文字,与中国之文如汉文字者相比,学起来,自简。但汉语文表达的精确性,怕是包括英文之内的外夷之文无法比拟的。鲜,用英文怎么译?曰:好味。好味,怎么尽“鲜”之涵蕴。鲜,是什么,你不懂;鲜,是什么,你懂的。
也不谈文字。以书写工具速度论,自然毛笔比不上钢笔快,钢笔也比不上电脑快。烦简迟速,不言自喻。从毛笔到电脑的跃升,是顺历史潮流之势而为。我对电脑的简速抱以深深的敬意。诗,由四言,到五言,到七言,从格律诗到现代诗,文从文言散文到白话文,字从繁体到简化字,都是由“烦”到“简”的——诗之四五七言,虽数字递升,但表达之自由,从不要仅仅固于四言,而可以五七言寄意的角度,那自是“简”了。
我对“弃笔触电”是释然的,但我对笔墨,包括纸砚,也是怀恋的。
我是以笔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和以电脑为代表的现代文化之间的一只钟摆。既不排拒科技,也不忘怀传统。我想听听两边的声音。
笔墨其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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