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金大明的戏剧人生(一)
在八茂知青中,有几位的人生富于戏剧性,金大明就是其中的一位。
那是1980年10月的中午时分,有人从八茂区邮政所给金大明带回来一封家信。此刻金大明正在火塘边用鼎罐煮包谷饭,饭已经熟了。大明用火钳把炉灰扒拉扒拉,把火盖小一点,把鼎罐提下来,靠在三脚架旁边,让火塘里的余热从侧面烘烤鼎罐,每过几分钟就转动一个角度——这是鼎罐煮饭的关键一环——一锅饭好不好吃,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熏饭的时间和火候。这种技术大明多年前就熟稔了,如果要比赛,他现在煮出来的饭可以达到山寨的最高水平:包谷粒滚圆透熟,水分饱满,营养成分和芳香味道都充分释放,入口香甜软糯,锅底还没有一点锅巴。
饭香混合青杠炭火烟味充盈在厨房。两头猪在外面食槽吃着煮熟的包谷糠野菜,吧唧吧唧地大嚼着。大猪开春时候买的,现近一百斤了,准备过年杀掉,这就有了大半年的猪油和腊肉。小猪上个月才买,只有三十多斤,要喂到明年过年。一只老母鸡咯咯咯地叫着,带着十几只小鸡在门外泥地上啄食大明撒的包谷碎屑。一只名叫“阿黄”的半大黄狗蹲在厨房门口,耷拉着耳朵,用一双忠诚的眼睛注视着大明的一举一动。
大明看了看鼎罐,将它转了60°。到青蛤寨已经快十年了,当年一起下来的五个知青,现在只剩下自己。许晓军最先走,招到一家工厂,七七年考上大学,再过一年就毕业了吧;蓝雨芳抽在振云军工厂,现在是厂工会副主席,已经结婚生子,老公是车间主任,幸福的三口之家;游玉兰转点到夏云,后来办病退回到省城,在一家街道小厂绣被套枕套。缝纫机台面摆着一排五彩丝线卷轴,下面哒哒哒地踩着,鸳鸯戏水啊,金鱼摆尾啊,牡丹花卉啊,一件件漂亮的被套和枕套就被她绣出来了。两年前她托人给大明送来一对枕套,绣着大小两朵荷花,姿态各不相同,在荷叶中亭亭玉立,一只红蜻蜓停在荷叶上,太好看了。大明舍不得用,一直锁在箱子里。听说她视力越来越坏了,三年前离了婚,没孩子。前老公也是返城知青,没有正经工作,喝酒赌博,还经常很凶地打她。其余几个...... 唉,不想了,再怎么不济,也比自己强。
十年了,生产队多次推荐,公社秘书甚至有几次把招工表亲自发到他手上。每次送上去都被刷掉了:政审不合格——父亲是资本家,海外关系复杂。时间长了,整个公社,甚至整个八茂区的干部和农民,都知道大明的家庭问题太大,任何单位都不敢要他。七七年恢复高考,大明想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可是一看到表格上赫然印有政审一栏,顿时像遭了炮烙,赶紧把报名表放下走人。五年前,公社安排他当了小学教师,总算离开大山深处的青蛤寨,搬到十几里外的公社所在地,住在小学教室和操场旁边的一间简陋的屋子里。每月有5元钱的补助,上课两个学期,折合一个壮劳力一年的工分,由附近有孩子读书的生产队分给粮食。大明自己再种点菜,养猪喂鸡,日子比纯粹的知青好过得多。
大明是高三学生,在学校各科成绩都很拔尖,本应是清华北大的苗子。虽是上海人,但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学校只有十几个布依小孩,从一年级到五年级,语文算术自然音乐体育都要教。对于大明而言,上这些课就像玩的一样。他打心眼里热爱这些纯朴的小孩子,孩子们也都很喜欢他,整天“金老师金老师”地围着他转。
游玉兰曾有意于他,对他表示过,但他没有接受。一个没有任何前途的人,就不应该有什么家庭,更不应该有什么孩子。结婚成家,生儿育女,那简直就是制造孽债。孤身一人久了,似乎也习惯了。不是大明没有情感和生理需求,一个正当年华的男人,身体机能健全,怎么会不需要这些呢。大明身高一米七五,脸庞英俊,体格健美,当初下来的时候,不要说女知青,就是山寨的一些布依女孩,都对他频送秋波呢。不过大明现在有点动摇了,有一个漂亮的布依姑娘格朵对他一往情深。隔三差五都要来看他,帮他挑水洗衣,做饭做菜,喂猪喂鸡,缝补衣裳。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坐在大明对面,用一双纯情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大明在隔壁教室上课的时候,格朵只要有空,就会坐在后排认真地听讲。她想努力缩小和大明的差距,虽然大明知道这是徒劳的。格朵说她的阿妈阿爸都同意她嫁给他,这使得大明很感动,也很难过。原来谁都不要的大明,还是有一个这么美好的女子要啊!他真的有点心动,有倾心相爱的姑娘陪伴,即使永远呆在社会的最底层,即便自己所有的文化修养都丧失干净,有又什么可惜的。
家里好像没有什么菜了,上一场买的干辣椒昨天吃完了。他想起屋角挂的篮子里还有几个鸡蛋,便打开门,到隔壁黄老师屋里借了一小把干辣椒,回来放在火塘边烤着。然后想到屋后自留地去摘几根青辣椒来炒鸡蛋,再弄点小白菜和西红柿,做一个汤。大明随手把家信放在水缸盖上,就去自留地了。他并不着急看信,留着晚上静寂的时候,在马灯下看家信,是一种享受。他从心里觉得,这封信与以往每月一封的那些家信不会有什么不同。
四年前,县教育局安排小学教师到都匀师专作短期培训,金大明也去了。第一次到都匀,他被这座横跨剑江两岸的美丽城市所吸引——熙熙攘攘的人流,五光十色的街道,流光溢彩的商场,十几座格调各异的桥梁,还有师专高大雄伟的教学楼,黑板可以滑动的阶梯教室,藏书丰厚的图书馆,充满朝气的悻悻学子——久居山寨的大明很震动,他在都匀市内流连忘返,心生无尽感慨,早已冷却的对人类文明之光的向往又重新萌生。
父亲来信说有打听到有一位远房亲戚在麻纺厂,据说还是一位科长。这让大明很心动,周末有空的时候,大明来麻纺厂找他。麻纺厂历史悠久,规模宏大,道路纵横,厂房车间栉次鳞比,一排排整齐美观。厂区内外办公楼、检测楼、医务室、图书馆、俱乐部、灯光球场、职工食堂、职工浴室、理发室一应俱全。车间宽敞明亮,先进的机器排列其间。女工很多,个个年轻漂亮,洋溢着青春活力,专注着自己的工作,这一切都让大明心情激动。
听说余力弓在麻纺厂,便去找他叙旧。此时力弓刚调到厂教育科任科长,正待大展宏图。力弓热情地接待了他,请他到职工食堂一起吃午饭,带他在厂区到处参观,向他介绍工厂的情况。力弓看出大明很想进麻纺厂,也很想帮他。不过这几年没有招工,要进来只有工作调动。大明的身份虽是小学教师,但属于乡村代课教师,根本没有编制,身份还是农民。而山村自耕自种的农民和城市吃商品粮的工人,其间的差别与鸿沟,比阻隔牛郎织女的那道天河还要深广。力弓真的帮不上这个忙,只有表示同情。力弓说他那位亲戚正是组织科科长,兴许可以帮上忙。力弓带大明来到他的办公室。组织科长对大明很冷淡,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是有这层亲戚关系。但是面露难色,说这事很难办啊。科长冷漠的态度和话语,大明顿时心凉了半截。结果似乎从神态就可以决定,回乡村以后,此事便杳无音信。不知是亲情真的很淡,还是科长能力有限,还是惧怕他的家庭背景没真心帮忙。两周的培训结束了,大明的希望之火也已熄灭。他悲情地伫立在剑江岸边,望着从眼前逝去的江水,告别美丽的桥城,也告别被埋葬的希望,郁郁寡欢地回到公社小学,继续他乡村小学教师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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