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的门口,一样是乌泱泱地堆满了人,像六年前那样。
王大明一直以为民政局会有两个门,一个给燕尔新人遁入婚门,一个留着给局中之人好聚好散。车子打水泄不通的门口绕了个弯儿拐进地下车库时,他看见眼前的光景,才明白世间分合本不需要太多仪式,聚散本是一扇门。
进去的门口,有人十指相扣,山盟相托,小心翼翼地护着那长在一起的两颗心,他们都恨不得用尽浑身力气来证明此刻爱的坚定和完整。从这个门出来的,想他们原来应也曾如这般,此刻却碎了一地,乒乓奏起痴怨嗟嗔的和鸣,都不好意思多回忆一点多说一句,怕脸红到脖子根。
潘月亮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觉得他陌生得让人寒心,再不是那个她噘一噘嘴就大嘴巴迎上来的人,再也不是那个半夜梦魇嘤嘤时就塞紧她在怀里哄到半夜的人。而王大明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还依然觉得她好看的要命,却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她塞进自己的未来里去。
婚姻是一头兽,不是那种生来便要遮日月星河,施人间疾苦的恶兽。开始的时候想来应该也是个萌兽,它用懵懂好奇的眼睛看这个世界。在它长大的过程里,无论是浓情蜜意,还是风雨飘零,它全盘吸纳并内化成鳞,那鳞片波光粼粼,能照进心海深处,施以雨露甘霖使春风化雨;它也目睹人性的幽深和张力,浸润着哀鸣和戾气,吞吐自私和无妄撕裂羽化而后用麻木的状态飞升破局。
王大明把车停靠在民政局楼下的时候,因为车位难找,自己又着急办完离婚手续赶去机场接机,而且后备箱里的厄瓜多尔大玫瑰花也经不住这样闷热的天气——那玫瑰是他精心挑选的惊喜,那飞机是从加拿大返航的航班,载着对他的温柔和后半生的期许——说起来有点惭愧,王大明想,自己都这个样子,居然还愿意继续以爱的名义于这世间游历。
结婚的时候人们挤破了头挑黄道,离婚的时候也能扎堆儿,车位太难找,蜗行半晌,他很没耐心烦儿,下车指挥起停车场的交通,好容易腾挪出个车位,路障牌挡着,问管车位的老头能不能拿开路障,老头一脸不耐烦摆手示意,抢白着就跟管车位的老头拌了几句嘴。
他从后备箱拿出玫瑰花放在了前排车座上,吞了两口矿泉水吐在花瓣儿上,跟老头说,“你赶紧把那路障牌给我挪开,办完我还有事情”!老头嚼着烟头,呸一口吐在地上,眉梢儿微挑,啐了他一句:“像你这样的货色,居然有人跟,早晚是个离”。大明火不打一处来,可立马就换了表情。他冲着老头一抬手,“嗐,我大爷就是我大爷,说得真是个准,今儿我们就是来离的,您给行行好……”说着笑呵呵地递上一根烟,老头一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旁边闷头玩手机的月亮,手一摆表示不抽了,赶紧去挪开路障。
这对男女,或许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必须面对这只回头看时已长大的兽,他们以为一切都会如初见般美好。那时候还年轻,精力旺盛,信仰单纯,很多事情,他们相信一眼就能够看得到头。他们以为曾经说过爱就不会半路弄丢,他们也曾允许对方都可以在自己的怀里做个肆无忌惮的孩子。他们觉得曾经看过听过的所有的爱情里的不幸和辜负都跟自己无关,他们目光灼灼言之凿凿,说即便是终极此生,都断无分手的可能。
手机已经从当年的大板砖摩托Q8换成了曲面屏小米、再换了苹果又换回华为。当初为了装扮QQ情侣空间,大明得花掉一份早餐的钱去充流量才行——3652天,这是“明亮组合”情侣空间里的时间轴上停留住的点,点点滴滴,分分秒秒,不曾每天都看,但时光却真的像贼一般,愣是悄无声息地偷走了他们最好的十年。
不知道是谁订的规矩,离婚的时候结婚证也得带着才行。
2013年1月4日,这两个人挤破了脑袋跟一群人来到民政局,为的就是图个“201314”的期许,这是大学里他们就商量好的事情,无论嫁娶,那个日子都一定得像恋爱的时候一样具有意义,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有意义,他们只是觉得似乎这样才爱得更有证据。
补办了结婚证,两人再马不停蹄地奔向另一个柜台,就在这个时候,四岁的女儿萍萍给妈妈发来视频,同样四岁的儿子安安就趴在姐姐旁边看着视频里略显憔悴的妈妈,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发问,妈妈你在哪里?
儿子在视频里跟妈妈吵着说要买遥控飞机,女儿则一把抱紧手机将屏幕前的大明搂在怀里。
月亮看一眼大明,想曾几何时他也曾经这样宠溺,像对女儿一样把她捧在手心。这两个堆满沧桑感的成年人,在民政局的办事大厅的排队区,格格不入,像是走错了门,又像是未婚先育。
这是她和王大明的那对龙凤胎儿女,也是他们这些年来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爱的铁证和意义。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孩子的问题,早上出门的时候,孩子还在睡梦中,由婆婆一人带着躺在那张由两张“一米八”拼成的“大炕”上。她也多少次想过要放弃,都在这两个小崽子一声声奶声奶气的呼唤里变成了妥协和隐忍。
在办理离婚手续的那个柜台前堆满了人,像倒买倒卖的掮客,像批发零售的商贩,像贷款套现的赌徒,他们用对于彼此的不齿和怨怼来证伪,爱是伪命题,责任和担当也是,只有消耗和厌恶才是仅剩的情绪。当初走进这个门的时候是为了成为一家人,现在从这个门里走出去,彼此都伤痕累累,身心俱疲,心里想的也都不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是赶紧逃离。
或许是为了维护“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古训,也可能是为了完成控制离婚率的KPI要求,民政局离婚柜台前的大哥大姐们一个比一个苦口婆心——“要不要再想想?”,“能不能再考虑?”,“日子都是退一步风平浪静忍一时海阔天空的,我们都是过来人啊,年轻人”……
王大明仍敷着他年少时的懵懂表情,冲着自己身边脸上堆着苦楚的女人龇牙咧嘴,“你瞅瞅,挺有意思,新三年旧三年,商商量量又三年,哈哈哈……你说咱结婚那前儿咋就没人劝咱再寻思寻思呢……哈哈哈……操,真特么能扯犊子这帮逼……”王大明是南方人,在一起的十年,潘月亮用最正宗的东北性格造就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总有这种能力,在不论什么样的苦辣酸甜和鸡零狗碎里,都能用混不吝的态度和笑容示人,仿佛生来就带着一副“你们从来都没有人能看穿我”的窃喜。
王大明还有一种能力,就是在回忆或者思考一件事情的时候,也可以用得上这种完全心不对绪的表情,大致就是他自己给自己定义的那种“脸上笑嘻嘻,心里狂加戏”。说得文艺一点,大概就是木心的那句“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说到雪,大明对雪有着很奇怪的情绪和记忆,他本喜欢雪的白和清冷,纯和干净,像极了爱情。他也记得它的深度和寒凛,他记得自己跪在过膝的雪地里会有什么样的孤寂,他记得跪在雪地里抬头看路灯才会更显得更加纷纷,他还记雪地里窜天猴响起,万家灯火里的饺子飘着香气,他还记得自己一个人零下40多度的深夜躲在铁道边的厕所里,任火车呼啸带起的风冻麻了他的屁股……
说到记得,王大明反而记不太清,这爱恨大概是缘起于十年前的某条匿名短信?还是缘于某个椰风拂面阳光明媚的清晨?亦或者是要从南方某所大学迎接09届新生的第一次点名开始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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