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和两个藏区的高中孩子一起吃饭,他们的家长让我讲一讲我的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因为家长多少知道一些我大学的经历,也希望以此鼓励孩子们,重视和珍惜这次来北京学习的机会。而我的大学经历对很多人来说是不具有任何借鉴作用的,太苦难的经历并不值得忆苦思甜,因为在我看来那是我为自己人生争取的一个机会,但如果可以,希望任何一个孩子都不要经历这样的事情。
录取通知里的那张电话卡
2008年的七月份我收到了一个来自黑龙江中医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随着录取通知书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张中国联通的电话卡,面值30¥,还有一封绿色通道至学生家长的一封信。这份录取通知书邮寄到家的时候父母把它交给了我,不用撕开看我已经知道会是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录取,因为高考志愿是我在报考志愿系统快关闭的最后十五分钟自己一个人填报。而我不知道的是里面居然会有一张电话卡和绿色通道。或许这是天意使然让我去到黑龙江吧,那么遥远而陌生的北方,作为南方人的我只在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直播现场的时候知道那有冰雕艺术的冰雪大世界。
我拿起了电话卡刮开涂层,用这个卡拨打了学校招生办的座机:“老师您好,我是江西的考生,收到了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但是我没有学费,可以去学校读书吗?我看到有绿色通道贷款上大学”
我现在还能记得这一通电话,房间里安静的可以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我也还记得老师的声音很肯定:“你先过来吧!”
这就是学校传说中那个拿了600块巨款就自己一个人跑到几千公里之外的江西考生,从江西买通票到佳木斯,北京中转签。我像当初去高中报到时候一样,把能想到的东西全部塞进了我的行李箱和编织袋里。第一次出远门,而且还会经过北京啊,我内心的喜悦心情是特别膨胀的,期待着九月份开学的到来。可是随着时间慢慢接近,父母也开始担心起来,因为我一个人去黑龙江路途遥远会不会太危险了,人生地不熟会不会遇到坏人……快到开学的时候有一个人打电话找到了我,原来他们家儿子也考到黑龙江中医药大学,但是不一个学院,他在哈尔滨,但是我们可以从江西一直到哈尔滨同路,最重要的是他姑父会送他去学校报到。这简直就是我的大救星,压在我和父母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放下了。
临近开学的一周,我和他们两一起坐上了火车,三个人只有两张坐票,上火车的时候我爸爸看着我说:“孩子你自己一路注意安全,我不能送你去上学,出门在外,自己照顾好自己……”然后我爸就扭过头去抹眼泪了,这是我这辈第二次看见我爸抹眼泪,第一次是我奶奶去世的那天傍晚,他看到急匆匆赶回来的我的时候。我说:“爸,没关系的,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好人总比坏人多,对吧”
确实啊,这个世界上好人总比坏人多,这一路上同学和姑父互相轮换站着,到了北京后帮我办理中转手续,他也是第一次到北京,从北京站和北京西站换乘的时候刚好是午饭时间,我们三个人傻乎乎地点了三个菜和米饭,那顿饭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午餐,我们三个都笑着说:靠,北京的饭真特么难吃,清汤寡水,还给咱们吃生白菜!我们舀着汤泡着米饭硬吃了下去,那三个菜全剩下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北京西站最坑人的流动外卖摊子,和我们江西路边的夜宵摊子不一样,我们那边都是靠固定的回头客,北京西站那都是一锤子买卖。我们到了哈尔滨后,同学和他姑父就下车了,我继续坐火车到终点站。我乐呵呵地以为自己或许一个小时就下车了,也不敢睡觉,在座位上等着下车。后来我问了列车员才知道哈尔滨到佳木斯还有八九个小时的车程……等第二天早上到了佳木斯火车站下车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尽了,最重要的早上的佳木斯比我想象中更加冷,出门之前想到了一切准备物品,唯独我忘记了黑龙江的八月底和江西的八月底差了一个季节。我的被褥只带了一个床单,我当时就傻眼了……要冻死的节奏嘛,没有被子,而且我提前了一个星期到学校,校园里空荡荡的还没开始迎新生。
我拎着行李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看着那空荡荡的学校大门“黑龙江中医药大学佳木斯学院”,内心一种被欺骗的凄凉感好想扭头回家……学院,不都是在一个城市吗?佳木斯学院不应该也在哈尔滨吗?这样的小校园里操场上尘土飞杨杂草丛生,连个塑胶跑道都没有,简直和我的高中天壤之别,唯一有点像样的就是操场边上那一栋新建的粉色楼。校门口遇到两个临床系学姐告诉我们那粉色楼就是大一新生的宿舍楼。她们领着我和路上捡到的一个朋友莉莉一起往粉色楼走去,她来自齐齐哈尔市,中药系,她妈妈来送她入学,我们五个人到了粉色楼的报到处,宿管阿姨拦住了我们。因为我们三个人来得太早了,只能暂时住在一层的房间,还没有被褥,要等开学。不过阿姨说你们可以租被褥,40¥一晚上。齐齐哈尔的同学准备很齐全,带的行李中有棉褥子,还有盖的薄被子,她们建议我买一个海绵垫子,因为北方的冬天很冷,一定要在床板上铺一个垫子隔凉,不然会容易受潮。这一切都很新奇,南方从来没有见过,我高中的时候也住宿但是大家夏天铺凉席,冬天在凉席上铺一个床单就可以了,极少数怕冷的同学可能铺厚毛毯。学姐们和母女俩一起说服了我,然后陪着我出去找海绵垫子。只有六百大洋的我向学姐向买了电话卡,100¥,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报告平安到达。她们也知道我穷,带着我先去学校超市再去校外小卖部砍价还价买了一个海绵垫子,150¥。再去学校食堂办了一张饭卡,100¥。然后就到了晚上了,温度一下就十度以下了。我看着那亮起来的路灯黄橙橙的灯光下有一群硕大的飞蛾在扑腾扑腾着,东北真的不一样啊,连飞蛾都比我们江西的飞蛾大那么多,黑土地上养出来的蛾子就像那黑夜里的战斗机一样扑腾扑腾,电线杆下密密麻麻的雪白一地。我看着那肥硕的大飞蛾,鸡皮疙瘩起来了,太可怕了……但更可怕的是我没有被子,那一晚上到现在我已经完全记不起来自己怎么度过的,我的记忆里并没有感冒,也没有晚上冷得没睡着的记忆,那是一段断片之后空白的记忆了,我想那天夜里应该有人给我拿了保暖的东西,也或许我把冬天的羽绒服拿出来了当被子盖。我现在能想起来的就是临床系的两个学姐把我塞给了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因为她的男朋友是我江西老乡。就这样我也告别了没有被子的日子,我叫她姐姐,是我在大学里遇到的第一个亲人。我姐打电话给我的江西学长,她当时的男朋友传子哥和另一个学长老管。我传子哥据同学们后来说和我长得像亲兄妹,区别是我长得很白,我哥牙长得很白,一白一黑。老管来找我的时候手里拎了一个大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套雪白的被褥。我到现在还记得老管抄着一口东北话说:给,你拿着吧,干净的。我姐说我告诉他们你没被子,你先用着吧。这一套被褥陪伴了我整个大学,连带着陪伴我的是我姐和我哥的大学课本。这个主意也是我姐告诉我的,勤工俭学的学生可以向学校申请不买新书,自己借二手书上课,只要院长签字同意了就可以。她带着我到学生科办理了助学贷款申请,我再拿着助学贷款申请敲开了院长的办公室,拿到了不买新书的签字文件,再到财务科“缴费”。
还是要转专业吗……
毕业预示着什么,或许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而我担心的是毕业后我的专业是否可以找到一个工作,保证我很快还完助学贷款。我姐告诉我学院的实习单位除了常规医院就是美容专业的实习单位,现在就业最好的是中医美容专业。护士专业在医院实习,医院有宿舍或者自己租房,自己负担生活费,实习一年基本没有工资,但是可以学习很多可能留在医院工作。美容专业随着公司实习,实习的时候会有工资,食宿一般都公司负责了。我知道毕业后我自己需要还助学贷款,我已经成年了,自己应该承担这些责任,毕业后直接上班是我第一个选择。那么,换专业,我的分数是学校录取分数线最高,换到一个录取分数线低的专业应该不会太难,学生科同意了我换专业,美容系主任签字也接收了我。可是这件事情却没有得到家里父母的同意,我爸爸发传真给学校,我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从学生科到系主任再到班主任没有地方接收我,全部劝我放弃转专业,我必须到护理系报到。
人的勇气总是在别人都认为你做不到的绝境里被激发到最大能量吧。在所有人都觉得我会被迫放弃美容专业回到护理系报到的时候,我再次找到了院长签字。我希望院长同意我换专业,院长说:“我们不能给你换专业,你父亲在传真里说的很清楚,换专业他不会给你支付任何费用,学费和生活费都不会给你。”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可能那一刻我是有怨念的,也是不服气的吧。最艰难的不是我没有钱读书,因为我可以读完书还贷款,我已经来到了大学,并换一个就业机会好,有发展前景的专业学习,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我的父母既不可以给我学费上学的时候还要断绝我上学的机会呢?我很清楚不论我学什么专业,我的学费一定是贷款,将来一定是我自己还,学护士还需要每个月给医院交钱,这是一件百分之零的事情。除了我自己可以给我未来一条路,那个时候我看不到我的未来在哪里,我既不可以从学校回家重新选择,我也不可以读完护理专业再深造,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会不会再有奇迹发生,让我还有一次勇气去争取未知的将来。我只知道我得抓住这次上大学的机会,走出那个破旧不堪的过去,那个贫穷的家庭和无所依靠的地方。我也知道我的家庭需要我承担起来的责任不只是我毕业,而是我毕业后可以给家里挣钱帮助妹妹上大学。在那一刻,我觉得除了绝望就是失望,对我家人这种无力的反对,我无法忍受却要接受。而我也无法说服他们可以理解我的选择。唯一可以尝试的就是说服院长给我一个读书的机会。
“院长,我已经满十八岁了,我完全可以为我今天所做的一切负法律责任,请您帮我签字转系”——我想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十八岁的是多么有力量,这种力量大到可以说服一个快要退休的老人冒着被投诉举报的风险来支持我的坚持。我能想到那封传真有多么的义正严辞,我了解我的父亲在这件事情的坚决反对。他们都觉得美容专业就是像广州那边的糟乱女人不学无术,甚至出卖自己的一种职业。这样的偏见和不了解我后来在很多人眼里看到过,被误解的人那么多,我又有什么好矫情的呢。脆弱不是因为别人,脆弱只是因为自己不够勇敢,不知道自己可以过好自己的一生。而我的一生就像那随风飞扬的柳絮一样,扶摇直上,飞向我自己想要去到的地方,有那么一抔土壤我便可以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少数派的世界里没有偶然……
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必然的,至少在那个时候,实习一年后回学校毕业,我省吃俭用带着学费回学校毕业考试。然后从佳木斯坐火车去伊春中医院看老管,他已经是医院针灸推拿系的骨干力量,小兴安岭山脚下,老管给我拍了一张水边的照片,我笑得像个傻子一样,终于不再被债务压着了。我一直叫老管卓别林,他笑起来的时候全身骨骼都在抖擞着,喜欢喝白酒,写文章和研究党史。我随着老管进入学校编辑部负责校刊,参见辩论赛,作文大赛,写学校到系里的活动的节目主持人串词,一切幕后的事情我默默地坚持着,像一个只有名字没有真实面貌的人,只出现在学校红榜上,从不露面,也从不出声。我想热闹是别人的,而我属于那安静里静静的喧嚣。
美容系是学校最耀眼的光芒,每个月都歌舞汇演,特别是舞蹈非常专业,从肚皮舞到相声,从蔡依林的舞娘到瑜伽,从T台服装秀到诗歌朗诵,一切都是学生自己编排设计,连晚礼服都和妆容设计都是美容系学生独自完成,好像美容系能折腾出所有想不到的创意。活跃的气氛中学校开展了全国性的学术研讨会,全国所有的美容专业教师来学校参观,美容系主任到各个社团主席开始组织节目。我们美容系即将毕业的学姐晚上来宿舍找到了我,她没见过我,只知道名字,我看见她的时候有那么一种错觉,书香气里走出来的女子,很像张爱玲。我想她或许也是那个找我设计美甲甲片的人吧,每次学校晚会上会有人体彩绘和晚礼服设计,美甲甲片也是配套原创,我就是美甲设计师。
“你是瑶艺吗?”
“对,有什么事”
“我是演讲协会会长毛XX,我知道你不参加活动,只写东西,我看过你学校的辩论赛和征文大赛,这次系里的学术研讨会是全国性的,希望你可以参加一个朗诵节目。”
“我不上台”
“这是我毕业前最后一次参加系里的节目了,你也从来不参加系里的活动,系里也需要你的支持啊。你就朗诵一句话,不多”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系里对我的不太满意,或许班主任和系主任都知道我从不参加台前活动,能逃掉就逃掉,系里的征文活动和其他竞赛我也基本不参加。在我看来学校已经完成的竞赛内容没有必要再重复一次,时间宝贵何必做重复的事情。对于不擅长的文娱活动,我做观众就好,那台上闪耀的明星有我的同学,有我的舍友,有我的同桌,还有我的甲片,那很完美啊,我不需要站在那里,做着我不喜欢而且我很紧张的事。那不是我想要的梦想和追求,我的梦想在文字里,在山野间,在那柳树梢嫩绿的清风里唱颂,在那潺潺流水里歌唱,在那金灿灿的沉甸甸的向日葵里吟诗,在那鹅毛飞雪里起舞,在那菲华的满山遍野的春意黯然的世界里放飞,甚至可以是我辅导学生的课堂作业里雀跃,但一定不是着闪耀的舞台上矗立着。
“我不去,普通话不好,我l n 不分”
“没事儿,朗诵主要的是有感情地表现,每天晚上我教你,我宿舍就在你们宿舍楼上”
或许是要毕业了,也或许是毛毛和别人不一样吧,至少我觉得她是有一种文化底蕴的气息在,朗诵不算表演节目,就当是辩论赛中就讲一句话吧,讲给全国美容专业的教师听也挺有意思的。我很感谢毛毛的极力鼓励,让我感受到了台前和幕后是不一样的感受。走到台前来需要勇气,无论你多紧张需要变现的是呼吸一般自然,那一句朗诵词我早已忘记是什么,可我这辈子都会忘不了那台上自己的那种控制不住的哆嗦,我紧张到每一个神经都在颤抖,后背密密麻麻全身湿透了,我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要哆嗦,就一句而已。下台后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冷汗淋漓,我问台下的舍友看见我哆嗦了吗,他们都说你特别好,没看到你哆嗦啊……我也解释不了我自己明显感觉到我一直在抖动,可别人为何没看出来,我觉得自己牙齿都在颤抖不受意识控制,可为什么在我朗诵的时候意识很好的控制了我的声音平稳。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可以与自己对话,这样的自我对白是奇怪的经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很无解。
后来我毕业了要实习,毛毛带台湾公司罗丽芬来学校招募实习生,她邀请了我面试,二面的时候我选择了放弃,因为对于她们新品牌事业部的总经理我不是太喜欢,毛毛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毛毛,文化气息很好的收敛隐藏,取而代之的是霸气侧漏的女强人,职场的干练和现实感。我看不见她们总经理对实习生的任何欣赏,也不是对职场菜鸟的挑剔,而是一种错觉她在下棋。
很多年后……
大学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多年前我不懂得,或许是对我家庭的一种叛离,我想要证明自己长大了,可以天涯海角自我选择。每一段路都是因为没有重复的单行道,每个人皈依自己的信仰,每个人其实相信不用找。
于我而言这一段经历是真真实实地发生了,我姐或者我传子哥,或者老管,或者莉莉,他们都曾在我的世界里有着笔墨浓重的一笔,写下了我断断续续的章节里。我不愿意提起这段经历,不是因为太灰暗,也不是因为太单调,而是因为我用尽了所有力气去争取活下来,用尽全身力气让我自己体面地生活,隐藏起我所有的自卑和敏感。而这份不得已得过早成熟是我自己选择的承担,也是我不愿意提起来的懂事坚强。这段经历或多或少影响了我今后的人生。在我用力过猛的青春岁月里,没有简简单单感受大学生活的美好,而是一眼看到了结果的单行道,并接受这样的结果。不是说苦难会留疤痕,它不会,苦难会过去,随着时间修复好,但那些独自一个承担苦难的过程会变成一种习惯,我习惯于不向任何人寻求帮助,习惯于不向任何诉说难受,可能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难受,习惯于独自一个人打怪兽,反而害怕别人接近我,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我也希望他保持安全距离,我需要很久很久地适应,让十八岁的自己一瞬间变成一个成年人,快速去面对生活的挑战。但我知道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声音,希望有人可以听到那个没长大小孩子的声音,就像当初毛毛的坚持。
后来再见院长,他已经退休回到学校总部,他邀请我有时间回哈尔滨就找他,笑眯眯地八卦:“你爸后来给你拿学费了吗?”
我说:“没有。我今天来还贷款的。哈哈哈”
春眠不觉晓
庸人偏自扰
走破单行道
花落知多少
跑不掉
每个人都是单行道上的跳蚤
每个人皈依自己的宗教
每个人都在单行道上寻找
没有人相信其实不用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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