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有遗憾和错过。”
又是十五月圆,我望着窗外篱篱疏落,仿佛又见到了一位故人的影子。月光下,他的身影明明灭灭,好像微茫的萤火。我心神微震,一时失神间竟伸出手想要触及那人的身影,可是这影子霎时便如草木尘灰枯荣泯灭,遗留下的,只有满院清冷而已。
我是越国的公主,当今皇上的第三个女儿。当今,我是蔡丞相家大公子的妻,是蔡司马的结发夫人。曾经,我还是已故的江大夫的徒弟,是这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江大夫名顾,字望安,是我的师父。做他小徒弟的时光,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日子。
记得每次我饿了,无聊了,想出去玩,师父就会出现。他好像知道我心思一样。我只要趴在窗子上瞧,师父就会着一袭白衣走到我眼前,对我温柔地笑。
“饿了吗?”
“走,带你吃糖葫芦去。”
我是宫里的小公主,父皇母后从来不允许我自己跑出去,也只有师父不在乎。因为他武功高强,来无影去无踪,“嗖”地一下抱着我,就能窜上了高高的屋顶,带我出宫去。我最喜欢吃冰糖葫芦,师父就常常带我去吃,我还喜欢东街的芙蓉饼和金银酥,西市的麻糖和猫耳糕,每每想到这些小点心我都口水直流。这时候师父总是敲我的脑袋,说我是个小馋猫。
每年上元灯节,父皇母后和皇兄皇姐们都要去朱雀门城楼上和群民百姓同乐,祈福赐恩。但我从来不愿和他们去,我单单只是想想他们站在那儿,还要站那么久,就觉得无聊透了。所以我总是推脱着耍性子不去,要他们准许我自己待在宫里。等到他们走了,我就叫师父来,师父就偷偷带着我跑出去玩。
我们去看花灯,看他们舞狮子,跳火圈,还有些胸口碎大石的。我总是在想,哇,他们可真厉害呀。师父就笑话我,说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傻子。集市人多嘈杂,师父总是担心我自己跑丢了,我就牵着师父的手。他的掌心温温热热的,仿佛能一直烫到我脸上,热得我脸颊都是红扑扑的。
夜晚放烟花的时候,我都要问他一个问题,每年都不曾变过——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师父每年都会揉揉我的脑袋,笑着告诉我说。当然,我的小公主。
每到那一刻我都好希望时间停止,就停留在烟花在最高处绽放的时刻,停留在师父对我笑的这瞬间,停留在人山人海里,嘈杂繁乱中。十岁开始,他便是我的师父,一转眼数年已逝。这光阴悄悄溜走的同时,似乎我对他的感情,也慢慢变得不一样。
十五岁那年的乞巧节,师父带我去放花灯。
我听身边的人们说,只要在放花灯的时候念着自己爱人的名字,就能和他白头到老,一生幸福。
我看着师父放下花灯的侧脸,他盯着花灯,看它漂远,我不知他许了了什么愿,或者,想着谁的名字。
而我只是默默地念,在心里一遍又一遍。
江顾,江顾。
师父叫江顾,我起初就觉得,这是个好温柔的名字。认识他这么久,他人确实和这名字好配,温柔得很。
我顾不得多想,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请天神保佑,让我一辈子陪在师父身边。
因为我始终觉得,只要我愿意,师父愿意,我就可以陪着他一辈子。
直到那天,父皇在朝堂之上,把我许给了蔡相的大少爷。
满堂文武皆恭贺。
父皇下朝后,我冲着他发脾气大闹。我说我不爱他,我死也不嫁给那个什么丞相之子,我喜欢江顾,我只想和江顾在一起。父亲龙颜大怒,给了我一巴掌。告诉我,你嫁也要嫁,不嫁也要嫁。
我才明白,也许我可以是他稳固朝政的一颗棋子,可以是他养大的利益交换品,但也许,唯独不是他的女儿。我生在皇家,有这样优裕的衣食,而作为交换的是被一手操控的无法改变的命运。
那天晚上我哭了好久。师父来了,但只是靠在窗边不做声。月亮照出师父斜斜的黑影,笼着蜷在角落的我。
“师父,你带我走,带我走好不好?”我猛地起身,拽住他的衣袖,像发了疯一样向他哭喊,“师父,师父,我不要嫁给他,小宛只想陪着您,陪您一辈子。”
他背对着月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淡淡的,像初春清朗的风,但是说出的一字一句都像刀一样割在我心上。
他说。
“对不起,小宛。”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不怪他,我也不怨他。他为臣子,我为公主,这就是我们本该接受的宿命。
大婚的前一日,我倚在窗边看着月亮,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宫外第一次看见师父的时候,他踏着月光从楼台旁经过,对我匆匆一瞥,我看见了他盛满月光的眼睛。那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做一眼惊鸿。
仿佛是时光倒转,他忽然出现在我眼前,在我的愕然中伸出手向我。
他还是一身白衣,还是那样清明的眼睛,只不过这次仗剑而来,潇洒疏落,好像天下无双的大英雄。
“小宛,你还想和我走吗?”
我一瞬间湿了眼眶。
“想。”
他一把揽着我的腰际,温柔的暖意渗进我的身体,我的头埋进他的胸膛,眼泪在不停打转。一如每次他带我溜出去玩的时候,他带我飞上阁楼,穿过亭榭墙瓦,像天空中飞翔的鹰雀。
只是,我们注定是笼中鸟,一辈子逃不脱这皇宫深院的桎梏。我们在痛苦中挣扎,想寻找自由和希望,最后只是把自己葬送在了路上。
师父把我护在身后,面对着不断紧逼的恶意。他挥舞着手里的剑光,但最后还是被黑暗吞噬了。
一把利刃刺穿了他的胸膛。我好像从云层上跌落,落进了尘埃里。我只看见师父的白衣沾满了鲜血,像那年七夕放出的荷花灯,花瓣氤染了桃红。他的身影向前跪倒,像是在做最虔诚的拜礼。
我瞥见父皇站在城楼上,他的身影沉沉,比这夜色还暗几分。
我什么都不管了,只是一把跌在了地上,抱着他撕心裂肺地哭,仿佛天崩地裂一般。
“你就没想过活着回去,是不是?”我把他的头贴在我的额上,试图留住他最后的一丝温热,却只是徒劳。
师父武艺高强,这皇宫中无几人能耐他何,而今日的如此境地,我知道,是他自己选择的结局。
他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我笑。他的眼眸里染上几缕月色,澄明清澈,似乎一切都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
“江顾!江顾,你醒醒!”
他眼中的月亮消散了,瞳仁中只剩下再也无法点亮的星光。
第二天早朝,太监报,江大夫对公主有不轨之图,妄图行事时被御林军发现,因而服毒自尽。
我想起七夕那天晚上放完花灯,月光洒落的桥下,我们一起看着它漂走。它和万千灯火在一起闪烁着,像天上的星星一般。
“师父你说,我能和心上人白头到老吗?”
他楞了半晌,回答说。
“傻丫头,当然会了。”
我又想起来,那年他教我骑马。我学累了就躺在马背上,惬意地闭上眼睛,任师父牵着马,慢慢走。
我问他,“师父,小宛能不能嫁给你呀?”
他只是说,小宛会和这天下最好的男儿在一起。
“可是小宛觉得,师父就是最好的。”
“那等小宛成了没人要的小泼妇,再嫁给师父,好不好?”
我想起师父的脸,想起他一袭白衣,唤我名字时的样子。
我想起他教我剑术,我学不会,他就弹我额头,骂我愚笨,却又一式一式再重头教我一遍。
我想起正月大雪飞扬,我闹性子非要出去看雪。他拗不过,就为我系上鹤氅,陪我在外面站着,看大雪纷飞,落满了他的发。
我又想起他教我读诗,一字一句。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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