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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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掌柜阿萨前脚刚进门来,便感到异样的气味,充盈鼻息。他环顾商铺各处,“店里莫不是来了贼人?”这个念头从脑海闪过时,他的心旋即提到了嗓子眼。店铺却未有挪动的痕迹,让他颇感蹊跷的是,待仔细看过铺子四下,摆放齐整,原模原样的柜台上。
昨天刚装上柜台的一批新货,采购的几匹上好苏杭丝绸,撑起铺面的人气暴涨,来铺子扯布匹料子的,看新鲜的也不少,客人们进出,络绎不绝,买卖格外火爆。阿萨拨拉着算盘,上下滑动的算珠在指尖上,“哗哗啦啦”欢快地跳跃,流水般涌入怀中。
买卖这才刚好了起来,铺子便让贼惦记上,店里摊上了这等搅扰,叫人颇烦得说不成。昨个子买卖红火,柜台忙活起来时,阿萨心头只是欢喜,手底像抹了油,算盘“噼里啪啦”响得脆。才抬起头已近黄昏,不觉到了掌灯时分,忙着没知道时间快,已过了打烊的时候。按时计酬的店伙计,眼看歇业时辰到了,多少有些不情愿,掌柜不发话收工,老大的不开心,嘴边嗫嚅着,却碍于掌柜脸面,只是低声嘟囔,心里窝着火无处排遣。
低眉不亦乐乎地入账,忙着点收银两的阿萨,坐在柜台前,心里头想,守着偌大的摊场,里里外外照应,天天陪着笑脸,好生招呼每位客人,乃是咱的衣食父母,若不是看买卖的面份,谁愿意这么厮守。伙计们的那点心思,用不着去看,他心里也明白。“你们别埋怨我,咱店里全年的盈亏,就在这一时半会。”阿萨手握笔墨在账簿上点点画画,装作没听见四面的牢骚,正如潮水般包抄过来。身为店铺的拿事掌柜,那别无选择的出路,需要他的气定神闲,把持重围的豁口。
人情通达活络,实诚守信,阿萨深孚大掌柜倚重。“河州城就这么豆大的地点,一个挨一个的铺子家,都想办法拉买主,买卖利薄。到了年关岁末,乡里庄稼是成了,买卖跟着好了。平日铺子里闲坐,老板可一个铜板没少,照开工钱给大伙。”阿萨搁下笔杆,搓着僵硬的手,站起身来,活动关节,走到伙计们跟前。“咱们再耐心等会,招呼完这些客人,宁肯迟一会回去,时间也不晚。”
“我也想着,准时歇了回家,人情不落亏欠。老掌柜胸膛耐厚,待人仁义,这不用我多费口舌去说,大伙都很清透,心知肚明,看他平素待大家不薄,生意场的情分,就是多做一些活,也累不死。”阿萨用透过镶边石头镜片上边的目光,瞭了一眼等候他发话的伙计,“宴席打红火处散,在这用人关键时候,咱可不能掉链子,是不?”
第二天麻麻亮,阿萨起个大早,来到铺子开门,便觉着不对劲。晚夕分明进了生人,当他忙拉开抽屉,没少一文钱,也看不出缺少了哪样物件。阿萨心神不宁,在铺子里转悠,突然脚底像被针扎了似的,他下意识地拔起左脚,在幽暗的墙角旮旯处,脚下一缕轻烟,紧贴着地面,像一条蛇缓缓游走。一根烟卷落在门边,俯身看去那截烟头,游丝样地正冒着烟气,他从地上捡起来,还热着。阿萨心里不由地咯噔一沉,身后仿佛站着的人,拍了下自己肩膀,他猛地扭过头看,铺子里除了自己,却不见人影。那把从未离身的铜钥匙,捏在手心攥出了汗。他越想越后怕,心扑通扑通地跳,巴非跳出嗓子眼。
阿萨心急火燎,快步出了铺子,沿着城外红水河边跑去,绕过南门城角,一口气跑进北街细巷,来到张掌柜家门前,脚跟还没站定,手就搭在门环上,“哐当——哐当——”扣得雷响,回应空荡荡的细巷里。伏在屋檐下的鹁鸽,惊恐地忽闪翅膀,沾着晨曦的羽翼,四散掠过了院墙,噗噜噜落在瓦顶上。
出来开门的掌柜夫人,透过门缝隙看去,见是店里的阿萨,隔着门便问道:“阿萨,起早八时,咋啦一惊一乍的!”阿萨咽了口唾沫,气喘吁吁道:“夫人,昨天晚夕,咱铺子里进了人,拿不准是丢了些什么……”张王氏赶紧拉开门闩,阿萨闪身进得院来。
屋里的张掌柜刚从坊上回来,看着时间还早,正迷瞪在炕上,和衣而卧,打算补个瞌睡,听到门外的敲门声响得急,张掌柜下地披上衣裳,张王氏说着“我去”,径直来到了前院。
阿萨上气不接下气,对张王氏喊道:“可了不得了,大掌柜在舍里吗?”未及外间夫人搭话,张掌柜听到说话声音,跳下热炕,撩开门帘,已走了出来。站在门边的阿萨,看着语无伦次,从他慌张的神情里,张掌柜已经猜到了七八成,多有不妙。心里琢磨着,“我说这几天眼皮子跳个不站,连着几天心里头不安生”,见着阿萨早上来了,提悬在心口的石头,这时总算落了地。他想一定是铺子遇了贼人,可转念想到,人没遇着麻烦,就好。买卖上的折损,比起生与死,都是等闲小事。
晨风打着尖,跟着人扑进院子,张德贵顿时睡意全无。“是阿萨嘛,这么早。你慢慢地能讲个囫囵话么,咋着这样!”阿萨脸色苍白,原原本本将早起所见重复了一遍。“大掌柜的,我说咱们店里,昨晚进了啥人,看似货物也没动,你说这怪不怪。”张德贵闻此,问道:“那晚间值夜的人呢?”阿萨回话:“昨晚排班值夜的是曼苏尔,人也不知去了哪里,今早也不在铺子里。”大掌柜身子往后一仰,伸出右手赶紧扶住墙根,脚步这才定住。
晚上铺子失窃,让人始料未及,张掌柜感到玄乎,表面上却没事似的,吩咐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去铺子里守着,我马上就过来。”阿萨在院子里,站着不动弹,“大掌柜,你看,这该咋办?”等不住大掌柜拿主意,掉转身刚走,听见身后一声:“啊呀,坏了!”张德贵似乎想起什么,猛地拍了下裤腿,慌忙趿拉棉屐窝走到门口,提起踩在精脚下的鞋帮子。“我们这就去!咱们快走!”说着呼啦扯过棉袄,披在了肩胛上。
事出蹊跷。张德贵表面安之若素,难抑内心的慌乱,身上从未有过的沧桑感,摇曳在他心头,那种力不从心,油然而生,让他的脚步踉跄。阿萨放缓步子,回过头来,等着大掌柜跟上来,当他准备搀扶他时,张德贵一把推开他伸过来的手,阿萨突然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善意举动,无意间让掌柜感到了不快,掌柜并不领情,让他们同时感到不无尴尬的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使强势的大掌柜,在甩开他的胳膊那一刻起,果断将他晾在了一边。
围城而居的童年,头顶坊间一方天空,无忧无虑在小巷长大,人纵然心比天高,看透了世态百相。每次走进坊间,细密交错的街巷,宛如密布的蛛网,幽深的里巷老宅,游走着肩挑担子的小商小贩,桶子肉、胡麻麦芽糖、酿皮、荞粉、枣包子,两头挑着的担子,吆喝着寻常的生计,时不时飘溢在街巷尽头。身在小巷,他再也熟悉不过,扁担的两头弯弯的,压弓了脊梁,如绷紧的下弦月,肩头挑着的酸甜苦辣咸,沿巷道走近的吆喝声,圆润悠长的拖腔,落在雨后的地面上,格外清晰。
甜腻粘牙的糖瓜,酥脆喷香的兰花豆,连着绵延的往昔,在眼前蹒跚走来,融化了心头的坚冰,温暖地传递在街坊四邻,盛满了人生厚味的零食,是散落其间的亮色,给人带来希望。巷道拐角处,热气缭绕的豆腐扁粉坊,蒸腾着锅底的焦味。迟迟打烊的小杂货铺,留在黑暗的背巷角落,闪烁的那盏灯火,醒在失眠的夜晚,等待晚归的人。阿萨去南门进货,临走前在店铺门前,歪歪斜斜地写着外出的字条,贴在门面上,便去了;有时匆忙走得急,撩起被单苫盖摊子,他忙营干去了。
在坐商行贾中,童年庸常的日子,平淡无奇,甚至味同嚼蜡,有滋有味地过活。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站在弹丸之地的小城,一脚踩着黄土高原,一脚踩着青藏高原,坐拥山水之城,迈出土门关外,绿茵如毯的草原,借道河州驿道进出,四季往返途中的商队,在风中摇碎的驼铃。“咩——咩——”叫唤着的羚羊,从草原来到河滩关骡马集市,迈着细碎的蹄甲,敲打在阿萨耳边。三道桥上瓷器毛毯古玩,汇聚城南商铺,翡翠玉石,珊瑚玛瑙,镶嵌在北大街两边。推门所见的是日常所用,柴米油盐酱醋茶。河州水陆商贸往来,经营漕运、脚户商行兴起,绸缎商行福满楼、瓷器商行诚尚庄、金石商行隆盛斋,渐渐有了规模。
城北角绸缎布匹铺,鳞次栉比,鼓楼下坡的德兴顺丝绸行,生意尤为兴隆,远近闻名。张德贵自从父亲手中接过丝绸行,德兴顺在他手里风生水起,立足河州商界。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不苟言笑,是深藏不露的城府,别说店伙计不了解,即使跟他搭伙的阿萨,多年也猜不透师父紧缩的眉头间,到底想着什么。
那天早晨,张德贵撩起衣裳中摆,前脚才迈过门槛,便忽地觉着不同寻常闻到一股陌生的气息。挨着店铺转了一圈,货柜照模原样,跟阿萨说的一样,与往常别无二致,他也没看出哪儿不像。走到布柜台前,伸手摸门上的铁锁,冷得瘆人。“唉,你说怪不怪,这人摸进店来,究竟图个啥?”疑惑盘旋在心头,叫他感到纳闷,却百思不得其解。
晌午过了,店门虚掩。一束霞光透过二楼屋脊,穿过树梢缝隙网状的阳光碎片,斑驳地打在张德贵脸上。连阴的雨季刚过,天空现出晴朗,已经有了几分寒意。伙计们见当家的来了,起初还蹲在门槛上,霍地一下站起来,愣愣怔怔地望着掌柜,阴沉沉的脸色,不知所措。张德贵默不作声,来回晃动的身影,倒映在墙上。炭火嗤嗤地舔着炉盘,烤着的锅盔,铺子弥漫麦芽的香甜。坐在炉台上的铜火壶,被窜出的热气掀起壶嘴。伙计们像霜打似的,蔫呆呆地蹴着,没心思喝晌午。“打起精神,干活去,别闲着啦。”张掌柜的话音落地,伙计们散去忙活。张德贵吩咐阿萨,去报了官。捕头来店里,问伙计和跟前店家,便打道回府。
开门钥匙配有两把,两个掌柜各持一把。最后锁门离开的阿萨,值夜伙计脱不了干系,当晚店铺搭门时,阿萨忘了自己是否上锁。张德贵问阿萨,曼苏尔在吗?二掌柜应道:“他刚才还在,这会不知上哪去了。”店伙计曼苏尔,儿时玩耍跌进菜窖,腿脚留了残疾,掌柜见着他可怜,收下做了伙计。闲暇出入三道桥,光顾西乐桥茶楼,喜好棋牌对弈,消遣时光,年轻人除此而外,还比较踏实。
即使行动不灵便,脑筋精明,却很灵活,跟随张德贵多年,阿萨对掌柜的脾性,早已了如指掌。他凭直觉来判断,跟随自己的主见,一个身上没有缺点的人,往往也没有优点。用在曼苏尔身上,再贴切不过,阿萨佩服大掌柜的地方,就是他起用底下的伙计,多半是乡下穷苦人家,他们虽然穷,没有殷实的家底,他们却实诚肯干,吃苦耐劳,阿萨都看在了眼里,他模仿大掌柜的为人,他就像一面铜镜,站在自己面前。
大掌柜对于天赋异禀的人,似乎怀有与生俱来的好感,埋藏在他那终日阴鸷的外表下,能融化冰雪的热情。在曼苏尔的身上,阿萨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就像当年跟大掌柜经商,初出商道时的那股闯劲,奔波在人生地不熟的境地,阿萨个性张扬,还有桀骜不驯,深得张德贵倚重。也是大掌柜撇开远房叔伯亲戚的纠缠,在精力充沛的壮年之际,将店铺交由他来打理的缘由。“挨肉的汗褟,可靠的坎肩。”即使他的瑕疵,芒刺在背,为人诟病,不止一次经过大掌柜耳边,继而被压在了心底。阿萨明白,自己有拿在掌柜手里的把柄,大掌柜却没有当面谴烦过他。对此,阿萨心怀感激。
大掌柜对于经商门道的谙熟于心,始终让阿萨自愧弗如。早年德兴顺商行在京津沪、巴蜀湖广等地开设分埠,阿萨跟随他走南闯北,东进西出,由此结识了不少商道中人。他给阿萨提起祖辈,他们经历过的乱世,受苦受难的只是平民,对家底厚实的商铺,影响微乎其微。德兴顺在战火中,得以迅速崛起。在这时,张德贵应对土豪乡绅的盘剥,各路军阀的强取豪夺,周旋于神人出没的地面,总能够顺风顺水,每每显示出他过人的才干。
生意场抢夺势力的火拼,在商铺间的竞争,渐次白热化,到了拔刀相向时,同时还有插足的强人,把持一方的土豪,只有疲于应付之力,商铺已经无暇自顾。贩夫走卒在各方角逐中,德兴顺丝绸店抽身,得到休养生息。在商言商,眼光放长远,今天和明天,掂量孰轻孰重,松开手,送走烦恼。浇水还得先渗渠,哪有干指头蘸盐的理?权衡舍得之间,深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张德贵运用得得心应手。
马背上的矫健身影,曾在草尖上飞行,经年累月的行走,在草窝里偃伏。打磨掉了他的万丈豪情,在心上的锋芒,随着马齿渐长变得迟钝。张德贵不仅精通各种边地土语方言,连起生意场源源不断的回头客,凭着他活泛的待客之道,吸引了年轻的阿萨有备而来,直奔德兴顺而去。平素招贤纳士的德兴顺的气派,揽天下俊逸奇才尽入彀中,却不是施展抱负的地方,对阿萨来说,它更像是埋没人才的地方。“如果不是苟全生活,勉强自己委身与人。”身在丝绸店,让他那颗坚硬如铁的心,在过手的绸缎中柔软。
“店铺失窃不声张,吃哑巴亏,咱就这么认了么?”看大掌柜一副无动于衷的架势,阿萨纵使有满腹委屈,装着难抑心头的火气,不知张掌柜心里如何盘算。接连几天的阴雨过后,暮鼓晨钟在潮湿的雨季,像受了潮的炮仗面,盘旋在半空中,显得无精打采,落在地面的尘土。
梳理前后过往,那天的商铺失窃,依然毫无进展,张德贵蹲在舍里,忧心忡忡,感到棘手,却没线索可循,又是一个彻夜未眠之夜。当窗棂上映出曙光,不觉间到了黎明时分,他起身伸懒腰,双眼通红,唤老伴打盆热水来,用手巾敷了把脸,感觉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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