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从小在矿山长大的人来说,矿难是永远都抹不去的记忆,而我就是那个在矿山长大的人。
我生在黑龙江的一个煤矿城市,很多人形容东北的时候喜欢用“白山黑水”这个词,白山是指长白山,黑水是黑龙江。对于童年的我来讲,家乡的黑白两色分别是那一座座小山一样的黑色煤堆和一片片皑皑的白雪,除此之外的记忆就是布满煤尘的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在人们心中布下阴霾的矿难。
我的爸爸曾经是一名矿工,那是在他和妈妈结婚之前,后来他费尽周折转到了地面工作,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他作为一名矿工的样子,不过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经常会在茶余饭后给我和哥哥讲他那几年煤矿生涯的见闻,那时候哥哥已经上了初中,我刚刚上小学,有些能理解,有些不太能理解,在一个孩子眼里这一次次的事故更像是一个个故事。矿难的故事大多是惨烈的,故事中有临退休前一个月被巨石砸死的老段长,有刚工作没几天就被雷管炸没了手臂的小伙子,也有被尘肺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中年男人,但终究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小小的脑袋还无法理解故事背后的人生百态,听过一遍没多久就忘记了。
记忆比较深刻的是一次缆绳断裂的事故,缆绳是一种直径大约7、8厘米粗的钢丝绳,用上百根细小的钢丝拧结编织而成,在具有较高的承重能力的同时还保留了一定的柔韧性,一般有数百米长,一端连着煤车,另一端连着硕大的绞盘,绞车工人通过控制绞盘转动来从井下向井上运输刚挖出来的煤,卸完煤的空车就是工人们下井的交通工具,每当交班时,十几个煤矿工人就坐着绞车缓缓的下到井口的最深处,然后开始他们一天的工作。
那次事故不知道是缆绳年久失修还是绞车工人操作失误,在下到100多米的时候突然断了,煤车顺着倾斜的轨道越跑越快,后面拖着的长达几十米的缆绳像一条巨蛇不断的抽打着矿道两旁的墙壁,在漆黑的矿道中溅起耀眼的火花。车上的十几个工人慌了手脚,躲在车里不出去等到了井底就会被撞死,于是有人鼓起勇气想趁着车速还不是太快跳车赌一把,结果刚下去就被后面的缆绳当场抽死,跳车是死不跳也是死,有人跳了有人在车里等死,最终这场灾难只有两个人幸存了下来,但也落下了残疾。可能是因为这次事故太惨烈了,在听完之后的几天时间里,那条车尾的缆绳一直在我的脑海中不断的舞动着。
另一次事故影响很小,让我印象深刻主要是因为这是我爸爸的亲身经历。那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干着活,突然有人喊:“塌方了,快跑!”,十几个人扔下工具发疯的向井口的方向跑,刚跑没多远,一块数吨重的巨石紧贴着爸爸的面前落了下来,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他仰面掀翻,两条小腿全部压在了巨石下面,他当时心中一凉:“完了,残废了”。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后面的工友赶上来轻轻一拉就把他从巨石下拽了出来,原来巨石下面有一块凹槽,而他的双腿刚好就在凹槽里,竟然一点没伤到,当时来不及细想就站起来跟着大家跑出去了。这次塌方规模很小,他们这些人全部毫发无损。爸爸讲完看着我和哥哥感叹道:“当时我只要跑快一步,就没你们俩了。”
爸爸后来经历的又一次矿难就没这么幸运了,他虽然没事,但他的几名工友的生命永远的定格在了那一天。亲眼目睹了工友的死亡后,他下定决心再也不做井下工人了,挣得再多也不干了,于是拖门路找关系终于转到了井上。
资源型城市的产业结构一般都非常简单,就是靠着矿山吃饭,煤城中的家庭,或多或少都会有亲人在井下工作,每一次的矿难都会让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之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庆幸自己生在一个没有煤矿工人的家庭,在高二的那个暑假以前,我一直认为那些灾难永远不会和我扯上干系。
喜奎是低我一年的高一学弟,我们两家住同一栋楼,又是附近唯二考上市重点高中的,因为我比他高一年级,所以他偶尔会来我家问一些学习上的问题,两家人自然也就熟络起来。暑假的一天中午,妈妈买菜回来和我说喜奎妈告诉她,喜奎买了一本英语辅导书特别好,就问我要不要也买一本,妈妈怕自己记错了书名就让我去他们家看一下,回头也好买一本。我到了之后只有喜奎妈一个人在家,我叫了声婶,说明了来意,婶子热情的邀请我进屋并把书拿给我看,我记完书名之后正准备走,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婶子拉开门后进来了一个穿着井下工作服满脸煤灰的人。我心下纳闷“这个人怎么这样就上人家来串门了?”,来人表情有些艰难的吐出了一句话:“嫂子,井下瓦斯爆炸,你家我大哥没了。”没有一句废话,直接而又残忍的宣告了一个家庭的破碎。
几秒钟后,婶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我耳边炸响,我脑中一片茫然,分不清楚那哭声是来自耳边还是来自我的脑海中,前几分钟还在绘声绘色的向我转述辅导书有多好的婶子现在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痛哭着,来人扶起婶子要她一起去井口,我也浑浑噩噩的跟着他们出了门,第一次亲眼见到矿工家属在亲人出事后的伤心绝望,我才感觉到它原来竟离我如此之近,作为一句在煤矿长大的孩子,不管我的亲人有没有矿工,我都不可能和那些悲剧撇清关系,婶子那凄厉的哭号声在我脑海中久久的回荡着,挥之不去。
也许是失去至亲的沉重打击,也许是失去了父亲的管教,也许是因为矿务局许给他了一个成年后工作的机会做补偿让他失去了学习的动力,喜奎的成绩从此一落千丈,开始和社会上的一些混混天天玩在一起,高考的成绩让他妈妈都羞于提起。大三那年回家在街上遇到了婶子,她看着我对妈妈感慨道:“还是你儿子有出息,俺们喜奎这辈子算是完了!”,矿难不仅让喜奎早早的失去了父亲,也彻底的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毕业后我留在上海工作,故乡的人和事也逐渐尘封在了记忆的深处,多年后的一个周末,几个朋友来我家里吃饭,饭后几个男生在打牌,我因为不会玩就和另外几个人看电视,节目刚好讲了山西某地的一次矿难,又是一次塌方事故,不过那些工人很幸运,没有被埋住或砸死,而是被困在了一个小空间里,并在几天后被成功救出,镜头如实的记录了他们被救出的那一刻,守候在外面几天的家属们如释重负的放声痛哭,背景音乐响起了郑智化的那首《老幺的故事》
黑色的煤渣,白色的雾
阿爸在坑里不断的挖
养活我们这一家......
那些自以为已被我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出,屏幕中的矿工家属仿佛和喜奎妈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那哭声又一次在脑海中响起,泪水也从脸颊倏然而下,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我上高中之后第一次落泪,当模糊的泪眼再次清晰时,我看到旁边一个女生惊诧的表情,她可能无法理解一个普通的矿难新闻为什么可以让一个大男人掉眼泪。是啊,这个世界上的悲欢本就并不相通,让一个从来没经历过的人去感同身受确实太难了。
再次唤起这段记忆的是这一本名为《微尘》的书,作者陈年喜是一名矿工也是一位诗人,他用平和的语气讲述着工友们的故事,这些朴实的工人常常是前一秒还在说笑,后一秒就在矿难中丧生了,没有场景铺垫,没有情绪起伏,就像那一场场的矿难,平静而又突然。
这本书是和一位朋友交换着看的,她为我做了简要的介绍,拿到之后我就迫不及待的开始翻看,并在很短的时间内读完了。工作以来很少这样专注于读一本书了,究其原因应该是引起了我内心深深的共鸣,就像马塞尔.普鲁斯特说的那样:
每个读者只能读到已然存在于他内心的东西,
书籍只不过是一种光学仪器,
帮助你发现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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