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天堂的第一场雪下了吗?
整整一年,想念从未断过。
很长一段时间,熬过不眠长夜,第一缕晨光将我唤醒,想到又离您近了,甚至有些欣欣然。
从黑夜中走出,自带光明,才可以坦然谈死亡。我以这种方式告诉您,我不畏惧死亡,更会好好活着。
我的青春期漫长无比。
到北京三年后,我从一个顽蛮的乡野丫头变成了一个忧郁的城市少年,忧国忧民忧社会的孤独感深深地植入我十岁的心里,一直到现在。
我的青春还未逝去,我的容颜已苍然老矣。夏天的中午,趁大家午睡,常常爬到大院西北角公共厕所旁边的那棵核桃树上 ,坐在树杈上想着怎么去解救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丝毫没觉到厕所传出的臭味,也不害怕大人说的核桃树下是坟堆。
我纠缠着一个重大的决定:若让我支援第三世界,我是去南斯拉夫还是去阿尔巴尼亚。我心里是愿意去朝鲜的。朝鲜女人那张白白的扁圆脸配上一双小单眼皮是我少年时代的审美理想。我们班有个家住七四二一工厂名叫王真的女孩,就长成那样,很让我羡慕嫉妒了一阵。我长得像个越南小丫头,黑瘦小脸,大额头大眼睛厚嘴唇,配着一付宁死不屈不讨巧的表情。我为此很是自卑。
有时会从厨房后墻爬上房,去摘邻居男孩种的桑椹,吃够后,索性躺在房顶上,用桑叶盖住眼睛,又开始乱想:如果发生战争我不幸被敌人逮住,我是咬紧牙关生生接受酷刑还是说点假情报既免了皮肉之苦又可将敌人引入包围圈一网打尽,就像少年英雄王二小那样。这样想的时候,我为自己不够英勇有些心生羞愧。
这个姿势很适合瞎想躺在房顶,别人看不到我,我却可以耳听八方。经常听到大院里来自五湖四海的军人家属操着东西南北各种口音说三道四拉家常。谁的婆婆难缠,哪个夫家穷亲戚多之类。说这些时,她们围坐在某家门口一起勾沙发巾、穿珠帘子,或蹲在公用水管下刷锅洗碗搓衣服。现在想来,那时的家属们也就三十来岁,每家大致二到三个小孩。可在我的眼里,她们已经老了。
许多女人有了孩子就无可挽回地老了。
她们饶有兴趣地说着家长里短,共同嘲笑不属于她们这个圈子的女人。一个姓上官的上海女人就屡次成为她们的话题,从兴致勃勃议论没有孩子是她不能生还是他丈夫有毛病,她脚上那双皮鞋是猪皮还是牛皮,到神秘兮兮猜测她丈夫常年不回家是不是外面有人,然后此起彼伏地发出‘‘嗞嗞’’的同情声,全然忘记自己的丈夫虽然天天守在眼前,但除了不耐烦地说话就是相对无语。
我从心里渴望成为那个上海女人,偷偷模仿她有点外八字的走路姿势,甚至羡慕她有一个如此优雅的姓氏。她家的门帘是淡素的,只有几片纤细的兰花叶,院里大多数人家(也包括我家)的珠帘图案大都是腊梅盛开、喜鹊登枝、鸳鸯戏水,喜庆得无遮无拦。
我很怕自己像那些老女人一样活着。
于是,忧国忧民忧社会后我的青春期又增加了忧自己。十二岁那年,我暗下决心,不要成为一个家属,不要生小孩,不要成为一个老女人。避免成为老女人的办法,就是在36岁时死去。
如今,过36岁好多年了,我仍然死皮赖脸有时甚至是兴致勃勃地活着。最要命的是,我开始喜欢小孩子了。
我的热情与生俱来,我的冷峻丰盈具足。它们就像左右手与我密切相伴。
我冷峻地在世上行走,热情地迎接着死亡。
想像死亡需要心平气和我不止一次想像自己的死亡,我希望那是一种美丽的状态。
我不想病死,虽然这可能是大多数人的死法。
我也不想老死,虽然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渴望。
我更不想意外死亡,这一点我和大多数人一样。
想来想去,自我了断不失为一种选择。
跳楼,我没有这种勇气。再说,万一没摔死,残疾得生活不能自理,别人先是有限同情地照顾,时间一长便不耐烦给脸色,那就真是生不如死了。
发个烧而已,不用这么哭的。割脉,我更没有这个勇气,我太怕疼了,很可能把自己割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却死不成,看着又恶心。
上吊,难度挺大。有梁的地方还需找个凳子;找棵外脖子树或许又打扰了树下练功的人。何况听说上吊爆眼吐舌,真是死难看。
似乎只能吃药。
据说医生开安眠药每次数量有限,考虑到药的质量等等综合因素,要达到吃后万无一失地不再醒来大致需要40片。以我不爱去医院和丢三落四的习惯,凑齐40片是件不容易的事。
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在我看来,只要我感觉自己是赖活着,那就不如去死。尤其当亲人一个个地离我而去。
能有准备且比较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何尝不是一件美好的事。
没有理,躺累了自然就起来了所谓赖活着,对我来讲有几个指标。
一是身体不再自由。饱受病痛折磨,生活严重依赖他人,甚至依靠医疗支持……诸如此类。生命若不能在太阳下行走,不能畅快地呼吸,留着这口的气做什么用呢?
二是精神不能创造。唯有创造可以使了无乐趣的生活有了些许意思,哪怕这种感受转瞬即逝。若失去创造的念头和能力,我实在不知道生的价值在哪里。
三是心灵没有渴望。从某种意义上讲,适当的放不下舍不得离不开是积极有益的,它成为我们活下去的理由。如果有一天,放下了,舍得了,那就该离开了!
当然,有时只是为了亲人的安心,人得行尸走肉甚至痛苦异常地留存着。好在我不存在这样的情况。
这个令人厌倦又眷恋的花花世界呀 ,现在,我的青春也已无可避免地到了晚期。
愤怒的情绪越来越少,生气的力量越来越小,悲伤的感受越来越弱。尤其是对爱,不再有非黑即白的执念。我从一个狭隘的极端感情用事的人变得心胸博大到怜爱所有人的不易,唯独忘记自己幸或不幸。没人宠爱的人总是懂事的。
真怀念那些撒泼耍赖不讲理的日子。
我的棒棒糖一定比你的甜我的初恋在大学一年级第二学期,十八岁。那个年代,这个年纪恋爱不是太理直气壮的事,而我公然出双入对。辅导员几次约谈,还说到前途问题。
可在我看来,对于爱情来说,前途就是个屁;而面对自由,爱情也顶多比屁好一些。
我这颗自由的灵魂让我的初恋男友备受折磨。
我反复强调,这世上的感情无非是难成眷属的忧怨之美和终成眷属的厌倦之伤。为了持有永恒之爱,我是不愿意有婚姻的,希望你也不结婚。
我那后来做了一位古希腊哲学大师关门弟子当时虽然陷入爱情迷茫有些蒙圈但头脑还保持清醒的男友认为,我对感情的分类存在严重的逻辑缺陷……他想用一生来证明另一种可能。幸亏到第八个年头我移情别恋了,否则,证明下去会很尴尬。
青春是用来嘚瑟的。懂事的男人从不和我讲道理,包容我霸道的个性,尊重我胡搅蛮缠的权利。学生时代学围棋,当我的一条龙要被吃掉时,我毫不犹豫把棋盘掀翻;可一旦别人诚心让子我自尊心又受不了,然后上升到不平等不尊重妇女以致世界观人生观之类……
瞧,一个中年女孩一说到感情话题明显话唠,足以证明心还没死。
人在本质上是缺乏安全感的,我的表现是喜欢管理和安排与我有关的人和事。后来我发现,这除了徒增烦恼,对改善关系没有任何卵用。
我还是管理一下我的死亡吧,虽然很可能这事我也管不了。
我在意我死后的一些事。
按照我的意愿,我是不太想开追悼会的。我不知道我死后谁会张罗这件事。若是组织出面,被派到参加追悼会的人可能暗想,我跟她也不熟悉,还得去沉痛告别,好尴尬(我躺着也好尴尬)。也许还有人嘀咕:有个文件还急着报出去呢,又得耽误半天。(我死着默默地嘀咕,这种狗屁文件老太婆我生前搞过许多)。
口红是ysl的就行。他们可能参加了,并在整体气氛中(主要是哀乐的作用)唏嘘了。想想当时的场面,我也禁不住冷泪盈眶。
我希望我死后的样子能美一些。如果有可能,我会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哆嗦着掏出口红,涂好我这永远不老的嘴唇。若来不及做这些事,请你们给我穿上裙子和高跟鞋,在脸上涂点粉底,一定用象牙白,比较接近肤色,千万不能用那种很白的,涂上后就真像个死人了。不要打腮红粘睫毛涂干粉,你们不能趁我死后不能动弹,肆意把我化成一个热烈的老妖精。
我已经做了遗体捐献登记,准备找个时间把手续办好。我希望我身上一切能用的物件能合理地用在一些人身上,最好都用在女孩儿身上,当然,这不是原则问题,随你们吧,我死了也管不了这么多。
身外之物不会太多,我会尽量在活着时安排好,省得亲人或着受赠者要去开你姑是姑、你姐是你姐的证明。
骨灰不需要留存,也不需要墓地,埋于树下或者小溪旁都可。
说了这么多,既然还活蹦乱跳的 ,还胡思乱想着,那就好好创造并享受。这也是对生和死的尊重。
我想养一只猫,起个名字叫‘‘汪汪’’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