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人

陈竞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眼前世界的意义。

哪怕是公交车上喧嚣的话语，轰隆的发动机声，突然刹车的一阵哗然，陈竞也不像以前一样觉得烦躁。他头顶厚厚的棉帽，围了三层围巾，厚重的羽绒服已经让人难以辨认出这是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男人。

司机抱怨一个带着孩子的妈妈，原因是孩子站在座位上蹦蹦跳跳，这位母亲却熟视无睹，她的样貌显得很年轻，戴着金属框的眼镜，可以感受到身材管理的痕迹，干练的栗色斜刘海颇有种新时代女性的气质，与她最不合拍的就是眼前这个失控的孩子。司机嫌孩子蹦跳，万一刹车会出个三长两短，操着一口河南话从小声嘟囔到厉声呵斥，就像一位老父亲训孩子。终于，这位年轻的母亲也按捺不住了，她开始了反击，告诉司机不用多管闲事，专心开车就行。司机更是来了气，河南口音越来越重。两人的争吵愈演愈烈，也不知从哪里发出来一些声音，说这位妈妈不听老人言，司机那么说是为了她好。司机见到自己的建议没被采纳，好心当成驴肝肺，刹车踩得更猛了，全车人跟着与惯性作斗争，孩子蹦的更开心，原本就不太安静的车厢显得更加混乱。

陈竞内心平静，搁以前，他是站在年轻母亲这一边的，他从小就对老一辈的教育排斥，此刻他裹得像坐着月子，安然目睹着眼前的场景。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也喜欢教育别人，陈竞一直和父亲不太对付，早早就离开了家去大城市打拼。三年前，母亲的一通急电，陈竞的父亲被查出肝癌晚期，等陈竞急匆匆地回到家，看到的是已经失去温度的父亲和瞬间苍老的母亲。

父亲的病是有家族病史的，而更糟糕的是，仅仅三年，陈竞就确诊了。没有父亲的日子，陈竞觉得自己长大了，全力以赴地工作，所有的苦和累都藏在心底，再压抑的生活也独自挺过。因为他没有退路，而拿到诊断通知书的那一刻就像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望无际的海面漂浮，他能感受到漫在胸口的海水不断起伏着，灯塔的射灯像是遥不可及的希望，绝望被一点点地吞噬。

人类很奇怪，明知道只有活着才是一切地希望，但却依然互相消耗着，自我内耗着，直到有一天，发现周围人被消耗殆尽，或者自己一无所有，才重新审视人生的意义。

手机上收到了同事的消息，看来大家都知道了陈竞的事情，那些曾经给他穿小鞋的，勾心斗角的，看不惯的，嫉妒的，挑衅的芸芸众生，此刻已分不清真假。陈竞已经没有兴趣去分辨这些，以前是累的无心分辨，现在是内心坦然，懒得分辨。

路灯变得更加亮堂，霓虹招牌更加鲜活，陈竞努力观察着窗外行人的表情，所有的意义都变得有意义，他竟然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这种闲情雅致，所谓的享受人生。

车载电视的一段新闻播报，空间监测站检测到一颗巨大行星正在向地球袭来，其冲击力足以使得地球毁灭，也就是说，世界末日来了，留给地球人的时间只有，5分钟。

整个车厢突然变得安静，包括那个孩子。又突然间，像炸开了锅，司机猛踩一脚刹车，车停到了马路中间，他顾不了那么多，掏出手机就打电话。那位年轻的母亲终于抱起了孩子，嚎啕大哭。整个车厢弥漫着消沉。

那些曾经给自己穿小鞋的同事一定会下地狱吧，想到这里，陈竞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行人变得焦虑，黑暗中的海面挤满了绝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