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光棍

作者: 博冰 | 来源:发表于2022-11-24 12:23 被阅读0次

老光棍?

有多老呢?谁也不知道他多少岁,他自己说七十三岁。但是村子里七十几岁的老人,说他胡说,他根本没有七十岁。但是问老人他多大了,老人们也说不清。也许最明白他多少岁的是本村会计,因为办理何种手续或者做统计报表什么的,会用到他的身份证。但是,村会计每天要经手的事情很多,相对他来说,重要的等着会计去做得事太多太多了,所以,会计从来没有把他的年纪挂在心上,不仅仅是他的年纪,他的其他事情一概如此。所以有好事的人问会计:“会计啊,老光棍多少岁了?”会计略有所思,其实会计只是为了自己心里刚才一个周密的计算用脑呢,然而人们也认为会计很敬业,为这样一个人的年纪居然深思。好事的人耐心等着答案,但是心里也慢慢愧疚起来,唉,自己这是干什么呀,去打听一个老光棍的年纪,自己不会给他撮合婚事,也不会担心他的身体,并且令人尊敬的会计是这样忙碌!村会计终于舒展开有了白色眉毛的眉头,先是微微一笑,他对心中的计算结果显然很满意,就很是和蔼可亲地对那位说:“好像七十岁吧,我想是七十岁……”会计本人六十五岁,会计记得自己小时候见过长得高高的他,后来,他一直是以高高的形象存在会计心里,会计觉得他的年纪肯定比自己大。会计根本就忘记了给他登记身份信息时他的身份证内容。如果你要这样问会计:“唔,你应该知道呀,是吧?”会计一定会恼怒,因为会计没有记住他身份信息的义务。

是的,他高高的个子。随着年纪增加,他的身板略有佝偻,但还是至少一米七五的身高。据说他很会做饭,不单单是包饺子和手擀面条,即便一些精工的地方菜,比如红烧肉,杂酱面,水煮鱼和糖醋里脊,他都能做得,且色香味俱全。这话不是传说,因为很多人到他家吃过饭。凡是到他家吃过饭的人,都疑惑他的厨艺怎么这般出色,自己的老婆,地道的女人也相形见绌。早年间,到他家吃饭的人,做媒的居多。后来,这种人少了,但还是有。他来者不拒,但至始至终老光棍的命运没有改变。关于他想娶老婆的话题,很多也很有趣,比如他说老婆是用来洗衣服的,老婆是陪着看电视说闲话的,老婆是晚上热被窝的……人们说他傻气,大概有点儿吧。 如今,随着他已经七十三岁——姑且算是七十三岁吧——有关他想娶老婆的话题已经腐朽,或者说没有意义,人们谈起来,好像谈论一件过去很久的事,虽然可笑,可是人们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毫无恶意,也没有沾沾自喜,只是仿佛小河流水,那么平淡无奇,那么意犹未尽却又无可奈何。毕竟伴着他的事情,说者本人也经历了太多沧桑变迁。

事实上,老光棍还好好地活着呢。 他偏瘦身材,长的寿星眉。记得很早以前,大概他中年吧,很多媒婆就专门对女方描写过他的这一双眉毛。 “哎呦,孩子妈……”当然,女方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你看他那双眉毛,长长的,那么长,寿星眉哩,这一点,你可是放心呐……” 寿星眉从黑色转成灰色,然后变白,这是时间的可以捉摸和看见的痕迹,在女人脸上和在他的眉上一样的明显。他是一张长脸,他自己说是“驴脸”。在这张“驴脸”中间,长着一只大鼻子,上面是一对大眼睛。眼睛大而且有神,总是亮汪汪的。如果不看眼睛周围的景色,或者你会认为那是一双正值事业起步的雄心万丈的年轻人的眼睛呢。鼻子下边是刮的不及时的胡子,硬的胡须茬子也是半白,然后,是一张长相憨憨的嘴巴。他听人说话,嘴巴会微微张开,他笑得时候,嘴巴大开,露出里边残缺不全的黄牙,还有黑牙齿,甚至嘴角淌下口水。是的,他是一个不知道惆怅为何物的人。人们是这样说的。当然,那是因为这个人没听见夜晚昏黑的屋子里他那深沉的叹息。晚上,他开灯很晚。好像他眼睛很好,不需要灯光就可以烧火做饭。其实,他总是闭着眼睛做那些活。他不跟人说伤心事。大概六十几岁,在他的思想里,应该是十年前,他觉得眼睛不大好使,他是有打算的,就开始尝试着学习眼睛瞎掉以后的生活。开始,也会把水瓢的水泼到地上,自己脚上,也会烧火的时候差点把门帘点着了。开电视还好说,摩梭着怎么也能插上电源,摁开开关,可是喝酒,难免把酒倒在杯子外面。他想自己喝酒完全可以不用杯子,但是吃饭可以不用碗筷吗?他把家里收拾得整整有条,别人以为他爱干净,其实,通过十年来自己的打理,即便闭上眼睛,他也能很快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哪怕针线。 他有点秃顶。他都是自己给自己理发。身前一块镜子,身后一块,这么两边互映着,他就下手了。理发比较简单,经过那么几回,他就可以把头发理得好像理发店的水平。他也给别人理发。他理发的水平是公认的好,甚至有人在他家理发完毕,还对他说:“你开个理发店吧!”

他的经济来源,就是几亩薄田,然后就是国家对孤寡老人的救济。他也可以选择去养老院,但是他想也不想自己会走进养老院。农闲的时候,他喜欢钓鱼。去养老院,还能这样自在吗?而且,在村子里,随时能看见年轻人,不要跟年轻人说话,就是看到那张朝气蓬勃的脸,自己也觉得其实自己并不老。他的确不老,人们怀疑他的年纪,也是根据这个理由。他干活,比如收割庄稼,比如帮工,年轻人好像也没有他伸手敏捷,关键是力气大,一根房木料,足足一百好几十斤,他把木头从一头抬起来,抱在手里,慢慢地脚步沉稳地挪到木头中间,哈下腰,腰腿用力,“嗨”地一声就把整根木头扛到肩上了。根本不用人帮忙。有人对他的这种行为嗤之以鼻,意思自己也能做到,但是自己不削为。也有人大为叹服,对他竖起大拇指。但是每到这样场景,人们心里普遍是一个想法:“傻气!”他的同龄人,也许会真心佩服他,但是,他们也会含蓄地笑起来,对后生晚辈意味深长地说:“这就是不结婚的好处啊,童子功哩……”

村边有条河,河水很清。河床有几十米宽,如果必须要说的确切一点,大概五六十米吧。春天,河水那么清,流水一点波澜没有,那么静,文静的好像一个小女孩子,见了人脸都会红,要把自己藏起来似的。人们来河边洗衣服,可以把河水当镜子用。爱美的女孩对着美丽的河水理头发,老婆子也会照耀一下,也许水里边是自己现在模样,但是老婆子心里,还是自己少女时代的可爱模样,她们感叹时光流逝,也许吧,只是在这时候,她们才不会为自己的儿女打算,只是为自己失去的美颜叹息。种地的农夫在河水里洗脸洗手,有的人还脱了上衣,虽然天气并不暖和,但是他们正如爱美的女孩子喜欢穿裙子一样,他们想展示自己健壮的身材哩。老头子也会来到河边,他们何尝不想自己的年轻岁月呢?乡下的天空总是那么蓝,河水也是蓝色的,亮汪汪的,映着天上的白云,两岸风景。轻风吹来,携着河水固有的凉爽,即便不轻易开口唱歌的最最腼腆拘谨的人,也会对着满河碧波的涟漪低声哼唱一曲《信天游》。夏天,汛期之前,河水还是那样,要多安静就多安静,手指划过水面,甚至感觉不到它的流动。然而,汛期到了,连着几天几夜大雨,你到河边去看,啊,远处就听见河水奔流咆哮的声音,及至隔着河岸还远,你就停住了,看见河水夹带着泥浆变得混浊,想一想曾经的温柔可人的样子,也许不敢相信,不敢靠近。然而两岸的人们,早已习惯河水的变脸,他们知道,夏天没有足够的储备,也许不到明年春天,河水就会干枯,然而他们还需要这河水灌溉。记得有那么一年夏天干旱少雨,庄稼减产,人们的生活又受到多大影响啊,路上去远方拉水的大车和小车接连不断,扬起的尘土遮天盖地,情景好像电视剧里民国时期的逃荒潮。本地夏天常常是三天一场小雨,五天一场大雨。那时节,河水暴涨,河水不再清澈,而且看那样子,好像永远也不会安静下来。下着大雨的早上,人们甚至在两岸捡到被河水冲到岸上的大鱼,据说十几斤重的鲢鱼都有。

秋天,河水延续了夏天的大水,还是那么蓬勃气势,塞了整条河床。但是这时候,河水清澈,某些地段,因为水位很深,水色青碧,显得像个深沉的老者那深邃的眼眸。冬天,河水结冰,河床一派冰天雪地的北国风景,但是凿开冰面,水还是那么清,颜色还是那么深邃。夏天蓄备了足够的水,冬天冰面下水势不减,有爱好捕鱼的人,正好冬天农闲,就对冰层下面的鱼儿动起脑筋。他们有的是时间,用了鱼饵跟鱼耗着,也常常有丰厚的收获。也有捕鱼高手,好像东北查干湖的渔民那样下了套网,本地人们的餐桌上,可就有了新鲜肥美的大鱼。 这条河,比起大江大河,真的只算是小水流,但是在河流经的地方,两岸的人们,对这条河充满了感情,在他们心里,河是广大的,神圣的,他们靠着河生存,他们对河怀有如同对祖辈一样深厚的感情。

老光棍喜欢钓鱼。有一年,他的一个在鱼竿厂工作的侄子给了他一跟闪着银光的鱼竿。鱼竿上全是外国字,他不认识,但是就认定那是一根好鱼杆。他爱不释手,大概有三年,没用那根鱼竿,只是当做奢侈品摆在家里,有时候就拿出来把玩一番,然后用抹布擦一擦。后来,是因为一个钓友换了一根鱼竿,并且连着几天对老光棍夸耀那根鱼竿的好处,从手感到钓鱼的感受。那天,还真是被他遇见了,居然钓了一条足足七斤半沉的鲤鱼。老光棍动心了,第二天,他就用上了那根新鱼竿。钓鱼的时候,老光棍白胡茬子包围的嘴里念念有词。人们习惯认为他在祈求鱼儿上钩。老光棍念念有词,却不发出声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对着河水念叨什么。他说:“妈呀,妈呀,保佑你的孩子吧。妈呀,妈呀……”他知道人们听见了他的念叨,一定会嘲笑他。可是他不管,他觉得河水完全有资格做他的妈妈。无论年纪还是情感。你想啊,河水不仅浇灌了他的庄稼,给了他好的收成,而且他可以来河里钓鱼,洗澡,也可以对着河水想事,说说心里话。 老光棍觉得,这世界上,他的妈妈最爱他,虽然他有点儿傻气,可是,妈妈从来不这么认为。虽然妈妈病死的那天,对着他念叨:“儿啊,儿啊,可要怎么过呀……”但是妈妈是带着笑意走的。爸爸死的早,妈妈对自己的恩情,不仅仅是生,还是养和呵护。她妈死的那年,他快五十岁了,有白头发和白胡子了。人们通常是鬓角的发先白,他是头顶上。那年,是年夜饭,他娘忽然探出一只瘦骨嶙峋的鸡爪子似的手摩挲着他的头发,从脸颊到头顶,痴呆地说:“儿啊,你有白头发了,你老啦……”那个年,老光棍记得自己哭了。可是他背着老娘哭。有娘在,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孩子。老娘说自己老了,那岂不是说她更老了。他跟娘说:“妈,我不老,我还是小孩子哩……”他心如刀割,脸上却笑着,他觉得自己脸上的褶子都被笑容匀开了,他仿佛觉得自己回到天真烂漫的孩提时代,去捅马蜂窝,去刨老鼠洞,去生产队偷地瓜,去摘豆角。偷生产队的东西,都是晚上去。他跟狼伏击猎物一样,蹲在黑影里,只等着守夜的人巡逻一遍再回去,到他们下一次再出来这中间的时间,他可以放心偷盗。爸妈不说允许他去做贼,也没说过不许的话,他偷来的苞米和豆角,妈妈做好了,爸爸拿起来就吃,从不问哪里来的。他爸不能去偷,一旦被抓了,那事情就闹大了,他一个小孩子,即便被抓了也没事。童年和少年,自己就是个贼,饿了,不是跟妈妈要饭吃,而是自己想办法去。那时候到河里捉鱼,没有玩的心态,就是想吃鱼,想吃的饱饱的。小时候,爸妈都说他灵活,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他跟同龄人的差距就看出来了,他总是记不住老师教得知识,数字的加减法,其他小孩很快就学会了,他怎么也参悟不透。但是放学了到野地里去,无论挖药材,拾柴,还是帮爸妈干活,他都比其他小孩子能干。爸爸叹气,妈妈却夸他说:“真行,好样的。” 他觉得,这条河,就跟妈妈一样了解自己,包容自己和喜欢自己。他面对着河,无论夏天河水的咆哮,还是春天温冬的河水,还是秋天的清凉,冬天的深藏不露,他都觉得那是妈妈对自己的叮咛和嘱托。妈妈话少。村里人说妈妈弱智,可是他不觉得。他不知道弱智代表着什么,他不觉得妈妈跟别个妈妈有什么不同。妈妈看自己的眼神,总是透着爱也爱不够的温情。有一次,他包了妈妈最爱吃的地三鲜的饺子。他妈妈吃了一个饺子,然后放下筷子笑眯眯看着自己,那眼神啊,是他好久没见过的。他仿佛觉得,就是自己十五六岁以前,妈妈那样看过自己。妈妈一脸的满足,缠绵的喜气,眼睛里,投射着深为自豪和满足的光线。他觉得如果自己还小,妈妈一定会靠过来亲自己的。他觉得长大了真不好,虽然有能力养活妈妈,可是,妈妈却老了,不能把爱儿子的那份深厚的情感忽而就表现出来。他懂妈妈,他知道,妈妈想抱着自己,想亲他,爱抚他,想对他说“宝宝真乖”。 妈妈最后那几年,行动不便,他给妈妈洗澡。他搀扶着妈妈遛街。后来,他嫌妈妈走路慢,有时候干脆就抱着妈妈。妈妈在怀里格格笑,像个小孩子。他给妈妈梳头,那银发啊,好像洁白的雪,好像他买的那件白衬衣。他是在妈妈闭上眼睛,没有了呼吸,他亲了妈妈,嘴对嘴亲的,偷偷的,没有人看见。他的眼泪滴在妈妈还有些温度的脸上。但是那张脸,变得灰黄,一些老人的斑块,是褐色的,使妈妈看上去老态龙钟。妈妈老了,死了。他不信,轻轻弄开妈妈合上的眼皮。他留了妈妈的几根白头发,当时是装在口袋里,后来,就是妈妈下葬以后那个晚上,他从裤兜里小心翼翼拿出来,夹在一个存折里,后来觉得不妥,又拿出来夹在妈妈爸爸记账的一个红皮本子里。他现在也用那个本子记账。本子里面写了密密麻麻的数字,这些数字,代表着自己和爸爸和妈妈所受到的文化教育的程度。他觉得自己写的字最不好看,三岁小孩子似的,歪歪扭扭。但是他已经很知足了。能来这个世界上跟爸妈过一辈子,他觉得很开心。 老光棍最喜欢看这个夹着妈妈头发的账本。他轻易不敢翻到那一页,有时候隔着翻过去。看着那几根银丝,他就呜呜哭了。他想妈妈。妈妈想爸爸。他知道,爸爸去世以后两三年,他见过妈妈半夜以泪洗面的情景。他知道妈妈想爸爸。他不问,可是他心里知道。爸爸喜欢妈妈,庄稼地里只要一个人能操持的农活,爸爸都不用妈妈。妈妈做了可口的饭菜等着爸爸回家。妈妈摆上白酒。妈妈知道爸爸的酒量,许他喝酒,但是不许喝多。除非逢年过节,或者做了大鱼大肉,妈妈会许爸爸多喝两杯酒。每喝下一口白酒,好像辣着嘴了,爸爸总会咂嘴,然后撇嘴,最后点点头,吧嗒几下嘴唇。爸爸喝酒的时候,白瓷小酒盅碰着嘴唇,酒吸进嘴里,有时候会发出来“珠儿”的声音。但是喝了酒,反而没有声音。喝好酒的时候,爸爸才会说:“好酒,真是好酒啊……”他不觉得爸爸能品出酒的品质,因为有一次,他偷拿着中秋节爸爸喝剩下的半瓶好酒提前给爸爸斟了一杯,然后把酒放回橱子里,旁边还放着爸爸常喝的大桶酒。爸爸盘腿坐到炕上饭桌前,先吃一口菜,拿起来酒盅。他等着爸爸说好酒,但是没有,除了皱眉,咂嘴,叹息和点头,爸爸没夸说好酒。妈妈总是把爸爸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鞋子也是,还有鞋垫。爸爸很少穿袜子。就是这条河里,妈妈把衣服洗啊洗,洗得和河水一样干净。妈妈还给爸爸织毛衣,织手套。爸爸眼睛不好,妈妈给他滴药水,还有掏耳朵。爸爸干活很累的农忙时节,妈妈还给爸爸洗脚,擦脚。妈妈干这些活,可认真了,仔仔细细一丝不苟的样子。洗完了脚,爸爸在对着电视节目发呆,或者是在品味晚饭的那杯白酒,妈妈就捧着爸爸的两条粗腿,抬起来放到炕上。爸爸也随着妈妈把他的腿抬起来,以屁股为支点转半圈,整个身子就都在炕上了。放下爸爸的腿,妈妈会轻轻舒一口气,脸上露出来开心的笑。从爸爸去世以后,过来半拉多年光景,有一次他妈妈说,你爸爸剩下的酒,你喝了吧。他平时也喝酒,但是很少喝。有时候去帮工,在别人家喝酒,但是他在自己家里不喝。他觉得喝酒没啥意思。对爸爸来说,酒比饭菜重要。每次爸爸上山种地回来,看见妈妈已经把饭菜摆在桌上,他视若未见,而是满桌子和桌子底下逡巡一番,一旦没有目标,他一定是立即转身走到放酒的柜子那里。他没有这个习惯。但是,妈妈既然这样说,就算是为了妈妈高兴,他也很乐意喝酒。他还模仿爸爸的样子,盘着腿,大模大样的样子喝酒。一开始,学不像,也是有点儿害羞。可是后来,自己觉得很像。真的,在喝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跟爸爸真像啊。其实,他更希望自己的长相和性格像妈妈。他假扮成爸爸,和妈妈相依为命二十几年。最后那几年,和妈妈简直是相濡以沫了。他跟妈妈一个炕头睡觉,半夜醒来帮妈妈盖好被子。妈妈起夜,他也得跟着起来,给妈妈穿衣服。如果冬天,就得穿衣戴帽。最冷的数九寒天,他就在家里地上放一个痰盂,妈妈就不用往外走了。最初,他这样照顾妈妈,他的妈妈还不肯,后来,大概是习惯了,也就心安理得了,但是脸上,总是挂着歉意和愧疚,但是也包含了满满的骄傲和喜欢。他种地,洗衣做饭,陪着妈妈去医院,操持家务。他喝酒,看电视,有时候也抽烟。妈妈并不反对他抽烟,他认为妈妈其实是赞成他抽烟,因为妈妈咳嗽,可是他抽烟,妈妈就不咳嗽了。他很少抽烟,只是偶尔抽那么几支烟。他买好烟,一包怎么也得十块钱。他听人说,抽好烟吐出来的烟雾不会使人咳嗽。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老光棍兜里装着好烟,也都愿意跟他借烟抽。他并不讨厌,所以啊,他买来的烟卷,是被别人抽多半。爸爸去世,妈妈没有把爸爸的东西全烧掉。他甚至还穿了爸爸的衣服,扎了爸爸的腰带。妈妈去世以后,他也是这样做,所以家里还留着爸爸和妈妈的东西。二十年了,他还会对着爸妈的遗物发呆。饭桌上,是爸爸的酒盅,是妈妈洗过的碗筷。饭菜,是爸妈喜欢的。他学着爸爸的样子喝酒和抽烟,看见妈妈坐在饭桌对面,露出喜欢的笑脸。妈妈也许伸过来她的鸡爪子似的手,摩梭他的脸颊,说他可不是老了。他也会揉妈妈的手还有脚,妈妈那枯瘦如柴的身子板啊,是他一辈子的痛。尽管他变着花样做饭,尽管他从不凑合吃喝,可是妈妈还是瘦,只是越来越瘦,一直到死,只是皮包骨头。

这年冬天,就是老光棍说自己七十三岁这年冬天,一个大清早,太阳微微露了个脸儿出来,但是以一个老农民的眼光看来,今天显然是个好天气。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房前屋后,还是大堆大堆的积雪。再有十几天就过年了,老光棍是按照农历计算自己年纪的。所以他想:“呵,妈妈是七十四岁那年去世的,一晃眼,我也要七十四岁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高兴。他踢哒着两腿从家里走出来。他的心情出奇的好。他觉得今天的天气,怎么跟春天一样啊。他穿着爸爸的一件皮衣。因为觉得热乎乎,他敞开拉链。他记得爸爸穿这件皮衣,都是拉上拉链。爸爸有点儿发福,皮衣裹着肚子那部分就圆鼓鼓的。他双手拍拍肚子。自己的肚子没发福,结结实实的。他身体很棒,什么毛病没有。说真的,和年轻人在一起干活,不管是庄稼地里,还是谁家盖房子帮工,看他们干活拖泥带水的样子,他就觉得可笑。爸妈给他一个好身体,他感谢爸妈,越发洋洋得意。裤兜里装着一盒没开包的烟,他忽然惦记起爸妈,就转而往北。爸妈的坟在北山,离村子二三里的山路。山路崎岖,一些枯草和落光叶子的灌木林,使那片山野格外荒凉,山上有风,老光棍觉得一些寒意。“三九四九,棍打不走……老话说的不假,就是这么回事!”老光棍看看天,果然是个好天气,虽然太阳被一抹淡灰的云彩遮着,只能露出一团耀眼的光亮,没有强光照出来,可是天空青蓝,地上风也不大。然而寒气还是有的。四野的雪尚在,表层的雪融化,结了硬盖,脚踩下去,发出“咔嚓”一声,然后才会踩实。雪地上,还有山兔和野鸡的蹄子印,那么轻飘飘拉拉撒撒的。这儿是前人的亡灵的集散地,从山脚下就有坟墓,零零星星一直到半山腰。老光棍把他的爸妈的坟墓安设在山顶上,在那儿,可以俯瞰整个村落,还有那条河。站在爸妈的坟前,老光棍可以清楚看见自己钓鱼的地方。在那儿,妈妈洗过衣服,爸爸洗过脸和胳膊,也在那儿取水,然后上山喷洒农药。爸爸把清凉的河水装进桶里,桶装满了,他把三轮车发动开,就开着车去庄稼地里。那个三轮车,发出“砰砰”的声音,爬山坡的时候,会冒出来黑烟,而且车速很慢,仿佛就要停下。这时候,如果自己坐在车上,爸爸总会扭头含着歉意对他说:“哎呦,这车跟我一样,上了年纪啦,一点儿劲也没有!你看,就要停下来了,就要停下来了……”老光棍把那盒烟拆开,放到爸妈的坟前。这只是一个黄土堆,前边是小块青石垒起来的。他想给爸妈修个好好的有模有样的坟头,就像有的人家,花几千块钱买了大理石材料。他也想爸妈有个华丽的家,可是,他一想到将来的或者就在不久以后的——虽然看起来自己的身体很棒——自己的死,他就不能那么做。他可以使爸妈住在华丽的房子里,但是自己呢?显然没有人会为自己安排后事,也许他的侄子们是不会让他暴尸荒野,他的意思是,他们也一定不会让他住进华丽的房子里。他不想跟爸妈离得太远,还是普普通通的屋子住着就好。他给爸妈磕头。用白雪捏了几个小孩子模样的雪人出来,摆在那里。他年年来上坟,一年之中怎么也来几回,给爸爸带的酒和茶叶,给妈妈带的零嘴点心,还有坟头上压得纸钱都还在。他觉得自己又要哭了。他呜咽说:“妈呀,爸呀,我想你们呀……” 他在坟头前蹲了一会儿。有块石头,他就坐在石头上。每次来,他都会默默无语地陪着爸妈坐一会儿,在心里跟爸妈说说话。一些往事,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一幕一幕出现在脑子里,像是电视剧画面一样连贯,具体而且充满了感情。总有半个小时,他确乎觉得冷了。他站起来,还是跪下来给爸妈磕头。重新站起来 他把皮衣拉链拉上。

下来北山,他就去河边闲逛。河水早结冰了,蒙了一层厚雪。有些地方,雪被风吹走,露出结实的冰面。但是冰面反而不如白雪光亮。他觉得奇怪,就走到河边去。他想走下河,在那冰面上跑一圈,他怀念自己的少年时候。他的少年时候格外调皮,念书不好,可是玩起来,他可是很内行,无论帮着爸妈干活,还是带着小伙伴爬山涉水,他都在行。但是,他心里清楚,别看冰面结实,但是到上面跑,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因为……他听见一个小孩子开心的笑声。他抬头,在河的下游距离他百米远的地方,穿戴好看的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拉着手在河边的冰面上走着。两个小孩十岁左右吧,一样的打扮,红色尖顶绒帽,白色的羽绒服,黑色的棉鞋。大概是村子里谁家的城里亲戚,小孙子孙女也说不定,放寒假了就回来看望爷爷奶奶了。老光棍看不清男孩女孩模样,他是通过那清脆悦耳的笑声和说话声分辨出来的。总是在这样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多么亏欠爸妈啊,自己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给他们上坟了,陪着他们说话唠嗑。那么,他们也真的死掉了,仿佛这个世界他们根本就没来过。老光棍满怀一个老年人特有的那种柔情看着那一对浑身闪耀着太阳光芒的小孩。他微微笑了。他觉得欣慰,虽然心里愧疚着。他不为自己,只想着爸妈。他忽然又觉得心痛,他是爸妈生命的延续,可是……他黯然神伤,转而,他又高兴起来,自己有一个好身板,完全可以再陪着爸妈很多年。将来,爸妈会重新投胎转世的,那么,他们就不会觉得孤单了。但是,老光棍又因为自己死掉遇不见爸妈而伤心。但是他还是笑了,只要爸妈高兴,他就满足了。老光棍再看那两个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小孩子已经走到河里边去了。他忽然感到害怕。这河里,到处都是弄鱼的人凿下的冰窟窿,那些冰窟窿只是结了很薄的冰层,被雪盖住,不是有经验的人根本发现不了。小孩子身子骨轻,也还是不行的。他吆喝着下到冰冻的河面上朝着两个小孩子跑过去。也许被他吓着了,两个小孩子先是一愣,接着也跑起来,还发出银铃般的稚嫩的朗朗的笑声。老光棍越发害怕,但是他不能不跑。他终于感觉到,自己也老了,虽然努力,可是距离两个孩子越来越远。他曾经怀着畅意的快乐瞅着拖拖拉拉干活的年轻人的那种豪气刹那间不复存在。他清楚知道,自己老了。他停下来,喘口气。两个孩子也停下来,对着他招手,或者却是嘲笑。他欣慰地笑了,自己不但老,而且简直是神经病,总是把美好的东西想象成那么糟糕恐怖。他走出冰面,踏上河岸。但是,虽然觉得自己未免多事,他还是想过去提醒两个城市孩子注意,这冰面可不是你们玩儿的地方。他慢慢走着,想着怎么样才会让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能听话。忽然,就在他低头想事的时候,他听见一个尖锐的划破耳膜的声音。这是那个小女孩的声音。紧接着,跟那声尖锐的叫喊几乎是同时间,他七十三岁的有点耳背的耳朵,分明听见“噗通”一声响。他觉得那是自己的臆想,但是冰面上,真的只站着那个小女孩,而吃人的水花还腾起来没有落下去。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也许,那个小生命已经化为乌有了!虽然这么想,心里止不住一阵伤悲,但他还是拼尽全力朝着出事的地方跑过去。他脱掉爸爸的皮衣。那一阵子他想了很多,他怨恨那些不择手段弄鱼的人,怨恨这条河,怨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使两个孩子受到惊吓,走到现在他们站着的地方,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送小女孩回到岸上,吩咐她快跑回村里叫人。返回的他没有犹豫,往小男孩掉下去的那个使人毛骨悚然的冰洞里跳了下去。他喜欢游泳。夏天,虽然七十岁了,从岸上一个跳跃,他就能离开岸边几米远。他可以一气游出去二百米远,然后再游回来。即便年轻人也会佩服他水性了得,但是同龄人却会露出一半是因为事实如此自己不得不承认的佩服的笑,一半却是刻薄尖酸的鄙夷的笑,然后大声说:“童子功哩……” 在跳下去那一瞬间,他对于自己的水性的自信空前地高涨,他觉得自己真是幸运。他因此感到幸福。如果冰层上站着一个人,会看见,他是怎么样凭着自己一副老朽的身躯把一个十一岁八十几斤沉的男孩从水下托举起来。他把小男孩举起到冰层外面,最后还不忘记用力一推,使小男孩尽可能离开冰洞边缘。但是小男孩一动不动,也许已经死了。他呢?在最后那一推的时候,也许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爬出来了,所以,他才推了小男孩。如果这时候冰面上真的站着一个人,他不会沉下去,然而,他沉下去了,最后,他瞥见一动不动的小男孩的时候眼神里露出来的绝望和哀伤,任苍天也会哭泣的。那天,天气本来很好,但是后来还是阴下来,并且下雪了。那天的天气很冷,真的很冷。

后来,每一年,或者清明,或者月日(寒衣节),或者某个节假日,或者就是农历新年前夕,会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结伴来看他。那是一座华丽的墓穴,里面埋着老光棍和他的爸妈。小男孩和小女孩渐渐长大,但是他们一定会来看他,开始是别人开着车带他们来,后来是他们自己开着车来。小女孩不认为如果没有他的帮助,自己会活着,因为,在他陪着她走回岸上的时候,分明避开了同样一个吞噬她的双胞胎哥哥的隐藏得很深的冰洞。但是他认得,带着她避开了。男孩和女孩给他跪下。他给了别人再造之恩,他的爸妈与他一起分享这份尊荣。是的,他们都有权利享受这份敬仰和感恩。

愿这三个孤独的人在天之灵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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