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女

门外戈戟夺目，战车云集，夫差的卫队早将伍府围的水泄不通。

如狼似虎的众武士簇佣使者闯入伍府，使者拿出夫差手谕，声色俱厉道：“吴王喧谕：伍员猜贼怨望，屡悖君意，里通齐国，有负王恩，本应处死，念为先王旧臣，今赐属镂之剑令其自裁！即日！”

伍府女眷开始哭泣。而子胥的门客愤愤不平，多有想拼个鱼死网破者。

子胥对门客摇摇头。接过属镂之剑，拔剑出鞘，剑身青碧，寒意森森，子胥中指一弹，剑做龙吟，他长笑道：“ 嘿嘿！谗臣嚭作乱挑拔，吴王反要杀我。你转告夫差：

当初是我令你父亲霸于诸侯。当你未立之时，诸公子争位，若非我以死争之于先王，你怎能有今天？你初得立，想分吴国予我，我固不能有望于此。而今竟然听信谀臣挑拔之言以杀长者！嘿嘿，哈哈！”

使者大声呵斥：“放肆！你这就自裁吧！咱们好回去复命！”

子胥冷笑不理。回头对门客道：“我死之后，你们一定要在我坟上种以梓树，长大成材。以后用做吴的棺椁。把我的双眼挖出，就悬于吴东门之上，我要看到越国是怎么长驱直入攻灭吴国的。”

使者骂道：“大胆反贼！竟然攻击圣上，诅咒国家！王上果然圣明！”

子胥横剑方将自刭，一时旧事纷然心底，恍如昨日。

他想起当初父亲伍奢被捕，楚平王也是派人诱捕他与其兄伍尚，说道只要他们兄弟去，就放了父亲。伍尚想去，子胥说：“楚王召我兄弟，无非想斩草除根。我们去，不过一家俱死。又有何益？不如投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哥哥对自己说：“我当然知道。但怎能让父亲一个人独死呢？你这就逃吧。你报杀父兄之雠，我去和父亲死在一起。”于是伸双手任使者带上镣铐，使者又来抓子胥。子胥贯弓执箭，以向使者，使者素闻子胥勇冠万夫，不敢近前，于是子胥逃走。哥哥到楚后，楚王果然把他父亲和大哥都杀了。并画影图形，以粟五万石，执珪之爵悬赏子胥。

他后来听说，父亲当时说，我大儿子仁义，一定来和我同死，但我小儿子刚毅忍询，能成大事。一定不来。可怜楚国的百姓，从此要受战乱之苦！

真是知子莫如父。

父亲，大哥，我已为你们报了仇了，你们知道吗？

他长叹一声，又想起当初怎样的躲避追兵，怎样的逃离狼群和老虎。他想起怎样的饥寒交迫，怎样的忍辱偷生，怎样的膝行于市，裸腹吹箫，乞食于人。

他想起韶关的一夜白头，他想起入吴而不见用，只得韬光隐晦，暂耕于田野，他想起自己为报仇不择手段，荐专诸于阖庐，鱼肠剑刺死王僚。他想起16年后终于大仇得报，率吴师攻破郢都，快意恩仇，掘墓鞭尸。天下人谓子胥为千古奇男子烈丈夫，更多的骂他是卖国奸贼，因一姓之仇而使故国生灵无辜涂炭。恨不得吃他的肉，睡他的皮。

他不禁冷笑。

他想起他营造姑苏城，“相土尝水,象天法地”，殚精竭虑。

他想起以子托付于齐故交鲍牧。人生于世，又有几人值得如此托付？

他或许想不到两千年后，姑苏还有他的传说。他或许想不到他日暮途远，倒行逆施之语流传于世。他或许想不到两千年后，他的后嗣早已断绝。但英雄如项羽韩信者，后裔亦何在？

使者发现他突然目光平和，这只因他想起渔父。

追兵方及，渔父渡其过河，他解剑相赠：‘老丈，这剑值百金。是我报答您救命之恩的。”渔父笑道：“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珪，又何止这百金之剑！”。他泪流满面，施礼而去。十六年后他回到楚国，渔父早已过世。他到坟前解剑凭吊，重金报诸后人。

他更想不到的是：因为他，后代的少女，才被称之为“千金小姐”。

他想起那个浣沙女孩。

他叫她千金女。

那天他停在河边喘息。连日的穷愁贫病，他心力交瘁，再也跑不动了。

青山含翠，倒影入河，河边的浣纱女孩绿衣黄裙，荆笄布衣，虽不施脂粉，却难掩国色。

他看到女孩带的饭。咬了咬牙，“姑娘，我几天没吃饭了。我用我的剑，换你的便当好吗？”

女孩被他吓了一跳。

河水映出自己的倒影，他蓬头垢面，胡子又长又乱，就像老了二十多岁。

女孩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熟视良久，然后把饭递给他。

他一辈子都没吃过那样好吃的麦饭和青菜，那盐豆的味道啊。。。

他吃了一半，还给姑娘，但他当然没吃饱。姑娘把饭推回，说：“你全吃了吧”。

“那你怎么办？”

“让你吃你就吃好了。别假惺惺的。”

他吃得一粒都不剩。他递过宝剑，想起渔父。

姑娘皱眉：“我要这东西干什么？”

他讪讪的告辞。追兵很快就会到了。

“请姑娘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好吗？”

姑娘点了点头。

“不敢问姑娘名字是？”

“我叫阿金。名字很俗气的。”

“好，但教我不死，他日千金相谢！”

“我不稀罕。你这就走罢。”她向大路尽头望了一眼，她当然看出他是亡命天涯的人。

“我名字叫伍子x--”他念头忽转，“子胥，子系音近，我不如将错就错，说自己叫伍子系，子系不就是孙吗，我就说我叫伍孙，不对，哪有人这么叫的，好，我说自己叫孙伍，孙武这名字挺好。以后我就用这个化名吧。”

于是他接着说道：“我叫孙武。永世不敢忘姑娘大恩。我向来一饭之恩必报，睚眦之怨必报。他日定---”

姑娘冷笑：“你不想说就不说好了，何必用假名字？”

他无言以对。默默转身。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其实他只是想多看她几眼，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脑抽起来，总要找句话吧：“一定不要告诉别人啊。”

阿金剑眉倒竖：“你要怎样才放心？”

子胥默然，回转头快步奔行。心中忽觉不祥，回头看时，阿金抱一青石一跃从河边跳下。“扑通”一声，雪白水花飞溅，却再不见了那瘦削少女。

他大惊入河，河水湍急，再找不到女孩的踪迹。他潜入河底，摸了半个时辰，又沿河而下，仍无所得。他方寸尽乱，反复搜寻，惟恐漏过，又回到初遇之处。只是一切杳然，唯有岸上还留着她的纱和空饭篮及空饭盒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痛苦不堪，真想也和她一起死了。但他想自刎时，突然想起大仇未报。

他临水而祷，他日心愿一了，就回来自尽于此以谢。但他食言了。

十六年后，他将千金沉入河中，以酒酹之。楚人信巫鬼，他相信那女孩的灵魂，一定在看着她。

他忽然怨愤皆失，想到若死后有灵，和她相聚，未尝不幸于生时。只是，他此时已是七旬老叟，而她必然仍是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但她一定是认得他的。说不定，她常常在看他。

于是他再无犹豫，自刭而死。

但使者和门客一直都在奇怪，伟烈刚毅如他，何以临死之时，目中会有一抹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