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风顺水

    若不是得了这花团锦簇，轻薄柔软的精致丝绸，谁舍得去上海服饰店做衣服，他家是小镇上手艺最好的，工费自然也是最贵的，都说进店的常客大多非富即贵，我不算常客，只是想给好马配个好鞍。

   果然店里客人不少，进进出出个个精致体面，店面不大，工作台占去不少空间，上面除了铺好的，裁了一半的衣服，还在一角堆了好几沓衣料。

   店主个子不高，长年不见日光的黄白团子脸，五官紧凑，比较典型的南方人面相。操着一口又轻巧又饶舌的江浙普通话，正在给一位女客人量体。

   那女人看上去和他很熟络：我这个人呐，吃的好点差点，都无所谓，唯独穿衣服，必须裁剪合体，差一韭菜叶都不行。

   说着故意傲娇地挑了一下纹过的眉毛，露出些许刻薄的表情，嘴周的纵纹一下子暴露了她的年龄，凌厉的脸，给人一种压迫感……

  店主笑而不语。

   一旁的另一位客人打趣道：那你这韭菜叶是横着比，还是竖着比？

    女人乜斜着说，杠精一边去，我跟师傅说的。

   转过脸对着店主说，咱丑话可说前面，这毛料都一千了，做不好，别说工钱了，面料也要赔噢。

   店主应付着点点头，

   女人旋即世故的堆笑：哎呀，逗你玩的，就凭你的手艺，错不了的……

    她刚走，一旁那个客人说，她呀，每次都这样真真假假地敲锣边，总想让师傅特殊对待——对自己的活计用心一点，别人的随意一些，不知道怎么就你高级………

   店主说，呵呵。不用提醒，每位顾客都是一样的上心。

   他回身看了一下我拿的面料，又看了看带去的杂志上的款式，说，嗯，款式不错，有什么要求？

   我说，没有，用人不疑。

    店主笑了，猜我是听了他们刚才的对话，才这么简明扼要。其实，倒也不是。试想，平时这里既不缺客人的追捧，也不缺少客人的挑剔，店主什么样的顾客没见识过？你说不说，心里怎么想的，他都知道。不如心照不宣得了。

    他又看了看图片说，这件裙子只看到前面的圆领，后面的领型，如果作成ｖ字领，加一个蝴蝶结，会显得更时髦。

    我想象了一下，嗯，前面圆领后面ｖ领，不要蝴蝶结，露就露得肆无忌惮，不用蝴蝶半遮半掩。店主被我的成语矩阵逗乐了，

   拿出尺让我抬头挺胸，配合他量尺。来的时候还在顾虑量胸围臀围会不会尴尬，哪知他软尺一抖，一拉一转，一紧一松，没碰到一手指，就已经量完了——真是专业，细节的地方也不含糊。

  接着我说，衣服做好了马上打电话给我，不要挂在外面，不想让别人看到摸到，第一怕撞衫，第二有洁癖。

   店主笑着说，这个简单。

   几天后去取衣服，试穿了一下非常合体。斜裁的下摆，波浪均匀，弧度完美；接缝的花瓣儿正贴合，一朵朵繁复有序，非常满意。

   店主正在和一个男人聊得投入。他们相互说得一口叽里呱啦的吴侬软语，应该是老乡无疑了。

   装好衣服刚出门，店主追了出来，递给我一个用边角料做的蝴蝶：你想半遮半掩的时候，随时可以缝到v领上。

   谢谢。我接过来，觉得有点好笑，他竟还记得我说的成语。

   两个月后入秋转凉了，我买了几米毛料打算做一身西装。但是这一次，他好像不大爽快的样子，还有些无精打采。嗫喏着说话，仿佛在自语：年前几个月，套装比较多，要等一两个月，如果不想等，您要不换一家。

  我说，晚就晚吧，高低得您来做。

   店主说，那你就别着急。

   一旁有人说，店老板做大生意了，接活都不积极了哈。店主忙让他打住，哎哎哎，什么大生意，你莫乱讲。

   离着过年还有一个月，我很想去看看进度，但是想到承诺过不着急就一直等电话，没想到正惦记着，服饰店打电话了，我兴冲冲跑去一看，那个装布料的包装袋压根儿没打开——还没做呢。就有些不开心。店主赶紧解释，年前恐怕做不出来了，问能不能先拿回去。

   瞥一眼工作台上的料子，比我送的时候多了两倍，之后送来的还收了那么多，为什么不给我做？

   就很恼。咱就是说，因为我不会旁敲侧击，敲山震虎，指桑骂槐，曲折委婉……所以没有威慑力？还是我成语说得太多了，觉得读书人，注重素质，比较好说话？

   忽然想起了那位女客人，如果是她，别人的排不上档期可以，怎么的也得先安排她的啊。

    我说，那啥，我不怕等，年后就年后吧……

      店主想了想说，小妹，实在不好意思啊，你看这样行不行啦，料子你先带回去哦，你有洁癖，不喜欢别人来碰，但是有的客人，一个提醒不到，免不了摸摸看看，你过完年，拿回来，我第一个给你做。

看着他一脸真诚，我就想，算了吧，如果颐气指使，刁蛮任性只为早穿几天衣服，那我还是保持斯文随和的好人设吧……不用把什么事情都联想到被轻视，被忽略，就算轻视了，忽略了，也无所谓，又没有少什么东西……于是，我又轻松愉快滴说了一句成语：一言为定。

      店主轻松地嘘了一口气，点点头，一言为定。

      过了几天一个清晨，刚一上班，一位同事神秘地告诉我，你知道不？咱们街上做衣服的那家上海服饰店，老板卷着所有的料子，没取走的成衣，连夜跑路了！连警察都惊动了！

    什么？老板带着小姨子连夜跑路了？

    不是小姨子，是所有的贵重衣料，年前接的活，都是好毛料，据说是被一个老乡忽悠投资，赔了很多钱……

     可我前两天还去了呢？他让我把衣料拿回来……

     对，有几个退回的，比如房东的衣料，还有他比较在意的，退回了几家，大多数都卷走了，还有很多老主顾也挨坑了……

     “比较在意”我琢磨着这个词，感觉理由不太正确，几面之缘，他能在意我啥呢？会说成语?

    以后多少年提起来，他都不能算好人了，但是对我和那几个被退回衣料的顾客而言，他就算是一个好人，能坑没坑。

     初入社会，大家本性都是很好的人。踏踏实实，诚实守信，善意友好，正义有担当。忽然有一天，遇到一个坏人，受到欺骗愚弄，就变得仇视戒备，阴暗充满恶意，甚至还会把恶意传递下去——比如老乡骗了店主，店主卷走客人的衣料。因没有被善待，好人做不下去，学坏了，坏得不彻底。留了一份他小小的仁义。他在当地安分守己了十来年，不是天生的坏人，亦正亦邪。

    也许大部分人变坏，都是因为身边出现了坏人，很多坏人就是这样的两副面孔，希望是因为有足够的定力和超强的自洽，自洽而内求 达观而自省，才让他们展示好的那一面。

     还是做个百分之百的好人吧，好人才能顺风顺水，顺心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