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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尼的肖像-[日] 梶尾真治

时尼的肖像-[日] 梶尾真治

作者: DraculaZeroLeon | 来源:发表于2016-02-18 10:36 被阅读0次

    时尼的肖像

    作者:[日] 梶尾真治

    昭和二十二年,我出生了。当然,我并不记得那个时候的事。那是1947年。

    我最早的记忆应该是在三岁的时候——这是后来才知道的。1950年……

    那时与她初次见面,我是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的。我最遥远的记忆,就是与她的这次邂逅。

    那是一个黄昏,我孤零零的走着。也许是和朋友玩累了吧。说不定眼里还含着泪水。再细细的小道的尽头,她就等在那里。

    初秋的落日,阳光并不强烈。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她手中拿着的阳伞。

    三岁的幼童看到五岁的小孩都会觉得是大人。上学的学生也好,自己的母亲也好,从年龄上看,都是“非常非常大的人”。所以,初次见面时,她花白的头发,以及眼角和脸颊上的皱纹,让我完全无法想象出她的年龄。

    后来计算了一下才明白,那是她的肉体年龄应该是五十一岁。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只觉得她是个很好的人,不是什么坏家伙。我隐约记得,她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她那矮小细瘦的身上,穿的是一件淡蓝色的衣服。

    她在那里等着我。

    总觉得她和我之前认识的人相比……有那么一点不同。事后想想才发现,是她身上那种非同一般的优雅与开朗,使她具有了某种独特的魅力。

    也许是事后才这么觉得,也许是根据后来得知的事实重新组合、更改了自己的记忆。但是,在那最久远的记忆中,这一大致的印象应该是没有错的。

    遇到这位半老的女士,我呆立在了那里。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好奇。与她视线相交的一刻,我本能的感知到了某种该称为命运的东西。

    “保仁?”

    那位女士这样向我招呼着。对于她为什么会知道初次见面的我的名字,我一点也没觉得奇怪。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一下头。

    女士慢慢走近我,弯下腰。她的眼睛降到和我的眼睛差不多高的地方,我们互相凝视着对方。

    我一定是一言不发的咬着嘴唇,瞪着这个半老的女人。也许是在拼命忍住就要流下的泪水。

    但是,女人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宛如借着老妇人的姿态降落人间的天使。

    “保仁,”女人的眼睛闪着光,“真可爱啊。”

    除了这句话,她对我应该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她却掏出纯白的手帕,擦了擦我的脸颊。不知道为什么,天堂般的香味包围了我。那应该是手帕上香水的味道。

    “看看,到处都是擦伤。刚才打架了吧?”

    女人的语调就象唱歌一样。也许她说得很对。我之所以会孤单一人走在小路上,应该是有什么“重大”的理由。

    “让我再看看你的脸。”

    女人仔细端详着我的脸,我也凝视着她的眼睛。我绝对不会忘记那个时刻。从她那好像要把所有东西都吸进去一般的清澈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快溢出来了。

    她并没有流下眼泪,而是拼命忍住了。也许那就是女人的刚强。总之,她的样子似乎要把我的一切都烙在视网膜上一样。

    事后我才知道,真的是那样的——她是真的深深的爱着我。

    时间流逝,我和半老的女士都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这段时间到底有多长呢?也许很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现在再想知道已经不可能了。

    然后,这一时刻结束了。她从自己的手指上取下了一枚戒指,以温柔却不可抗拒的口吻对我说:“保仁没有戴戒指呢。那么……现在就该交给你了。”

    她把戒指递到我面前,然后拉起我的手,把它戴在了我右手的无名指上。戒指泛着金黄色的光芒,在一瞬间就由原来的大小缩小到了我手指的尺寸。女人露出了微笑,可笑意中却带着寂寞。

    她把肩上的阳伞拿在手上,慢慢的站了起来。

    “再见,保仁。我要走了。”

    受她的语气影响,我也对着这位半老的女士,用蚊鸣般细弱的声音说:“再见。”

    她又说了一遍“再见”,接着又补上一句:“不过,保仁还会再见到我的。”

    留下呆立着的我,打阳伞的女士消失在了街角。

    那时,这个女人留给了我无数的谜题。为什么她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她凝视我之后会变得那么悲伤?她戴在我手指上的戒指到底有怎样的含义?对于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来说,这些问题实在是太过复杂了。

    我们家的家庭成员就只有我和母亲两人。

    那天的事我没有告诉母亲。母亲发现我无名指上闪闪发光的戒指时,应该已经是第二天了。母亲并没有严厉的追问。不管是多么的金光灿灿,能戴在幼儿细小手指上的戒指,肯定是小孩子的玩具——母亲八成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既没有问我是谁给的,也没有想要把它取下来。那时的我是个任性的小孩,于是,戒指就这么一直戴在了我右手的无名指上。

    戒指的样式一直都没有变化:金属环在一处变细,呈“∞”的形状。我十岁之后才知道,这形状代表“无限”的意思。而刚戴在手上的那阵子,我只是觉得这戒指的设计十分古怪。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外出工作。至于父亲,我小时候就被告知“已经死了”,似乎他和母亲并没有正式的——合法的婚姻关系。随着我慢慢的长大,我从母亲的抱怨中逐渐了解到,父亲的名字是“仁”,而我是继承了父亲的“仁”字才被取名为“保仁”的。我完全没有被父亲养育的记忆。从记事开始,一直都是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生下我这个私生子的父亲,应该是和母亲在一起没多久就离开了她。我连他在哪里都无从知晓。

    总之,母亲决心一个人将我抚养长大。就是因为这种执著,她才不顾周围人的反对生下了我。但是,我们的生活并不穷困,比起我所认识的孩子们,我们过得还算富足。

    那之后,我完全忘记了那个撑着白色阳伞的神秘老妇人,只是把戒指一直戴在手上。奇怪的是,那戒指的尺寸也随着我的成长而不断变大。每次看到这枚戒指,我就会想起那个神秘的女人,以及她最后的那句话:“还会再见到我的……”

    这话并不是谎言。

    再次见到她,是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我正在公园的一处树荫里,读着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杂志副刊——《铁臂阿童木:坡乔姆坡乔姆岛历险记》。

    突然觉得周围好像有人,抬头一看,她就坐在对面的长椅上。

    就是那位女士。她撑着和那时一样的白色阳伞,向我微笑着。

    我记得自己站起来行了礼,然后说道:“你好。”

    “你好,保仁。”女人回答道。不会错,一定是她。但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现在的她和印象中的有些不同。

    她站起身向我走来。我想到的是,也许到该还回戒指的时候了。

    等她走进,我把带着戒指的手伸了出来。

    “你是来要回这个的吗?”

    女人用力摇了摇头。然后,她把自己的手伸到我的面前,她的手指上,戴着和我这枚完全相同的戒指。

    “我也有一枚这样的护身戒指,所以保仁那个可以一直到戴着。到了该给我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

    “我知道了。”我只能这么回答。

    之后,她问了我一些生活上的事,比如在学校里是个怎样的孩子,家里面发生过什么,等等。她非常认真地听着我的回答,好像这一切都对她有无比重要的意义。

    “保仁,”她说,“你开始写日记了吗?”

    我摇摇头。这问题实在是太唐突了。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太懂日记的含义。

    “就是把每天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记下来。你最好还是开始写日记吧,而且千万别把它弄丢了,知道吗?”

    “嗯。”

    我想都没想就答道,好像要被她的眼睛吸进去一般。然后,我发现她和上次见面时有着微妙的不同。有什么改变了。

    白发变少了。

    从整体外貌上看,有几处细小的皱纹消失了。

    比起第一次见面,她变年轻了。

    我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困惑。而且,向她讲述自己的事是很愉快的。由于忙于生计,就连母亲也不会这样详细询问我在学校的事,而这位女士却比母亲还要热心的倾听着我的叙述。

    这个女人……与母亲……与世界上的其他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一边对她讲述,一边这样想着。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幸福……在比母亲还要大一辈的女性面前,就像是在朝祖母述说一般。

    “我……我得走了。”

    那时,先站起来的人是我。母亲规定我必须下午五点前回家。

    “这样啊……那么……再见。”

    女人说着笑了起来,圆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再见。”

    我把儿童帽戴好,行了一礼。刚想跑开,却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还没问……您的名字呢……”

    女人把白色的手绢按在嘴边,无声的笑了。

    “‘时尼’。时间的‘时’,比丘尼的‘尼’。”我反复念诵着,要把这名字牢牢记住。

    “时尼、时尼、时尼……”

    我一边头也不回地向前跑,以便不断重复着那个名字。那天,我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

    从那天起,我开始写日记。母亲的工作时间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短。她早晨目送我去上学,然后只出去工作一上午。我回来时,她一般都是在忙着做家务。

    我也曾经问过,为什么母亲没怎么工作,我们却能过这样富足的生活。

    母亲毫不掩饰的马上回答了我:是因为有援助。她告诉我,父亲的某个亲戚会匿名送钱来。因为不能确定是谁的援助,所以一开始也踌躇过到底该不该用这个钱,但现在为了保仁,还是决定接受这番好意。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想到的当然是给我戒指的神秘妇人。也许是父亲的姐姐……那个有着“时尼”这样奇怪名字的女人……

    但是,我还是对谁都没有说起时尼的事,甚至对母亲也没有说——因为我本能的觉得,应该把这当作一个重要的秘密。

    我就是在那时,从小学的图书馆借来《长腿叔叔》这本书看的。少女从陌生的男人那里得到援助,便把那人称作“长腿叔叔”,并不断写信告诉他自己的近况。

    虽然是面向少女的读物,但我却在无意识中感到了自己和主人公的共通之处。我的“长腿叔叔”也许就是那个撑着白色阳伞的妇人吧,我这样确信。虽然清楚她的长相和姿态,但我却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在那以后,时尼便以一年一次的频率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她好像总是找准我单独一人的时候出现。有时是在图书馆的休息室,有时是在附近的神社里,也有过一个人去看电影、发现时尼就坐在旁边位子上的事。然后,我们就聊些平平淡淡的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慢慢学会享受谈话的乐趣了。而时尼也在变化,但要说那是怎样的变化……

    我进入中学时,时尼已经不是半老的女士了。她外表上变得更年轻,看起来和母亲差不多年纪。那双要把人吸进去一般清澈的眼眸愈发熠熠生辉,比以前更有魅力。那时的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向她询问这种变化的原因是绝对不行的。我到了会把女性作为异性看待的年龄,所以敏感的觉察到,自己对“时尼”的感情中,有着一种与母子之情截然不同的温暖。

    时尼非常有魅力,尽管那时她已经快四十岁了。

    但是,我心底一直对时尼抱有疑问:为什么每次见她,她都会变得更年轻?为什么她要来见我呢?

    “时尼”这个名字本身就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上中学的时候,得知阿拉伯民间神话中的女魔神被称为“时尼”。那么我所遇见的时尼是女魔神吗?我也曾经不经意间这么想过。我甚至还想象,她给我的戒指是护身戒指,擦一擦就会有女魔神出现。如果是那样的话,“时尼”就是戒指的精灵,但时尼本身并没有魔性。

    高中时代,我没有参加过课外俱乐部。我的兴趣主要是读书,也没有交什么女朋友。虽然也有几个女孩提出想和我交往,但我都没什么兴趣,因为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把她们和时尼相比较。从时尼的年龄渐渐低于母亲后,这种感觉就越来越明显了。

    对于处在青春期的十七岁少年来说,三十多岁的时尼非常成熟,是有着大人魅力的理想女性。

    那时,时尼的出现频率已经不是一年一次了,每次我非常想见她的时候,她就会出现。虽然隔两三周才见一次面,我还是能看出她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白,越来越水嫩。之前感觉到的那种丰满,也与皮肤的变化一起慢慢消失了,多余的脂肪愈来愈少。

    “你不适合一般的工作。”

    我们一道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时尼开朗的向我建议道。我已经变得会把所有的心事都和时尼商量了。

    “那我适合做什么呢?”

    “做画家吧。”

    我吓了一跳。对自己的将来,我考虑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这些可能性都是朴素而现实的。

    我的确喜欢画画,从小也得过很多奖,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有把绘画作为终生事业的才能。我认为,能画让别人喜欢的画、成为职业画家的人是几百万个里才出一个的。我无法相信自己身上会有这种才能。

    “我……能成为画家吗?当画家能成功吗?”

    时尼用力点了点头。

    “不要去想‘能不能当画家’这个问题,而要首先考虑自己到底有多么想成为画家。你能成为画家的。”

    时尼用那双可以说服一切的眼睛望着我说,态度异常认真。

    就在那一刻,我选择了毕业后的方向。反正也不必担心学费,我决心进入美术大学深造。

    大学一年级时,我参加了某洋酒公司为促进文化事业而举办的比赛,以完全自我风格的笔法创作了一幅油画。

    我得到了最高奖。那个奖好像在美术界有一定的历史,这将我的地位提高了一大截。

    我觉得这大概是运气所致。但是,好运却接踵而来。纽约的画商来拜访我,要以高价购买我包括习作在内的所有作品。那位画商告诉我,希望我一有新作就跟他联系。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时尼,她笑着说:“这是当然的。我早就知道,你是有才能的,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罢了。”

    那时我才十九岁。对于刚刚成年的我来说,赚到的钱实在是太多了。在这个年龄,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花。

    但在数年母亲得病时,这些钱就像流水般的花掉了。结果,年仅四十五岁的母亲还是离开了人世。

    母亲进医院时,已经是胃癌晚期了。

    不管要花多少钱,能试的方法全都试了,但还是没能延长母亲的生命。

    治疗中,我曾找时尼商量,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好母亲。

    但即使是时尼,那个时候也只是悲伤的摇了摇头,第一次抱住了我的身体。

    那时,对我来说,时尼是非常有魅力的年长女性——不,对于我来说,异性就只有时尼。

    母亲临死前,再一次对我说了父亲的事。她告诉我,父亲虽然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但绝没有抛弃妻子,也并不是坏人。但说完这些后,她又和平常一样开始了抱怨。

    那次谈话结束之前,母亲不断重复说,我的名字“保仁”是取了父亲的“仁”字,还说父亲和我长得很象,只有一点不同,就是右侧鼻翼旁长着一颗黑痣。

    我明白,这些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是无法得到回应的唠叨而已。

    母亲到最后都在祈祷我能成为成功的画家。

    “如果你继承了你父亲——仁的血脉的话,一定是非常会画画的。如果那幅画是你父亲画的……”

    对于父亲的才能,我当然无从知晓。

    母亲死时非常平静。她不断的喘息着,渐渐没了呼吸。

    我在那时变成了孤单一人。

    大哭一场后,我走出病房,看到时尼站在走廊里。我抱住时尼的身体,本已哭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时尼耐心的安慰我,直到我平静下来。

    读罗伯特·内森的《珍妮的肖像》这本书,应该就是那个时候。我没有告诉时尼这本书的事。尽管存在很多共同点,但我和时尼之间发生的事刚好和书中的情况相反。开始时,出现在主人公面前的珍妮只是个幼女,随着一次次的见面,她迅速长大。最后,当她的年龄和主人公接近时……

    这本书的题材让我无法释怀,这是事实。

    母亲四十九日法事告一段落之后,我队时尼提出了那个一直以来都被我视为禁忌的问题——

    “你是谁?为什么每次见到你,你都会变得更年轻?”

    我这样单刀直入得向时尼提出了疑问。

    “因为我是‘溯时人’……”有那么一瞬,时尼的表情变得非常寂寞,但随即又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但是,我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既不是怪物,也不是魔女——除了一点之外。”

    “溯时人” ?这个词语,我自然是无法理解的。

    “为什么要来找我,从我小时候开始……”

    “我……受过你很多照顾,而且……我爱保仁……对于深爱的人,就会想知道他所有的事……这个……是奇怪的想法吗?不管是怎样的情况,都想和深爱的人相见。”

    这样的想法,我也有。尽管时尼比我年长,但在那之前,我确确实实已经爱上时尼了。

    我二十岁生日时,和时尼一起吃了饭。那天,时尼带来了一个孩子。

    时尼向我介绍了那个孩子。那是个看起来很聪明的孩子。不知为什么,我难以抑制胸中的忐忑。

    “这孩子是?”

    “是我儿子,已经八岁了。”

    一瞬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时尼已经有孩子了……也就是说,她已经结婚了……

    “这件事,你之前完全没提起过……”

    我几乎是瞠目结舌,尽管表面上努力装得很平静。

    孩子在吃饭时不停的偷看我的脸。看来我变成了被观察的一方。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我的口气自然而然的变得装模作样起来。

    “他是画家。”

    我只能把这当作是恶作剧。由于这个原因她才劝我做画家吗?因为丈夫是画家,就也向我推荐这个职业。

    “你丈夫现在在哪里?”

    “就在我的面前。”

    我有种被偷袭了的感觉,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我?”

    时尼象是断定般用力点了一下头。我开始怀疑这可能不是玩笑。

    “这孩子……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惊慌的问道,将面前的白葡萄酒一饮而尽。

    “仁的父亲,是你。”

    她把这件她早就知道的事情传达出来,语气如同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仪式一般。

    这是,我想起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所以这只可能是个荒诞无比的玩笑。这孩子已经八岁,如果她说的是事实,那我当上这孩子的父亲时才十二岁呀。

    然而,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巧合。

    我父亲的名字也是“仁”。

    低着头一边看着我一边吃着饭的仁的鼻翼右侧,也长着一个黑痣。

    不会吧……这孩子……不可能是我的父亲。时尼也不可能是我的祖母。

    聚餐的氛围变得有些尴尬。

    时尼对我说,已经到了让孩子睡觉的时间了。我的脑子里涌出了各种各样的疑问。

    “‘溯时人’是指从过去来到现在的人吗?”

    我只问了时尼这个问题。

    时尼用力摇了摇头。

    “也许……下次见面时详细说……应该能说清楚这件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然后,是你看了看还是孩子的仁。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对于仁这个孩子的记忆,就只有这些而已。

    在那之前,我对于时尼住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一无所知。在那之后的几年中——是的,就是在人类登上月球、越南战争陷入泥潭期间——我再没有见到时尼。

    我能做的只有继续画画而已。

    二十七岁时,我有了自己的房子。

    来我家的第一位客人,就是时尼。

    晚上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她就站在那里。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见了这么多次,聊了这么多次,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时尼是最漂亮的。

    虽然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但这却更增添了时尼的魅力。

    她的眼中满是泪水,身边并没有仁那孩子的身影。

    几年的空白期过后,她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年轻。不管怎么看,她都和我差不多大……不,也许比我还年轻。

    “保仁。”

    时尼叫着我的名字,扑到了我的怀里。我当然没有拒绝。这几年里,我做梦都想要再见到时尼。

    “看你全身都湿透了,外面下雨了吗?”

    时尼紧紧抱着我,沉默着点了点头。这时,外面响起了骤然而至的暴雨声。

    现在开始下雨了。

    “好久不见,你过得怎么样?”

    就这么拥抱着,我把时尼引进了客厅。

    “仁呢?”

    “仁是谁?”

    她这样反问我,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那口气不象在说谎,也不象在演戏。

    “是你的孩子啊。你还说是我的孩子……”

    时尼秀眉微蹙。

    “那孩子啊,一定会健康的长大的。我和保仁的孩子……叫仁是吧?取保仁的‘仁’字……真是个好名字。”

    “你说过,这次见面时会把一切都告诉我。‘溯时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和你之间的事是这么的……不可思议?”

    我倒了杯热咖啡,递给时尼。时尼在我面前毫不羞怯的脱掉湿衣服,换上了我的浴袍。我感到了胸中加速的鼓动。

    “现在到了该我说的时候吗?轮到我了?”

    我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还记得呢……”

    时尼好像是完全放弃了似的,深深地叹了口气。

    “‘溯时人’是什么意思?”

    时尼点点头,拿起桌上的记事本,用圆珠笔写下了几个字:“溯时人”。

    之后,时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我的脸。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溯时人’了吗?”我还没有准确把握“溯时人”这一概念。

    时尼用力摇了摇头。

    “过去对我们来说是未来,对于保仁来说,是从很久以后开始,就有‘溯时人’了。”

    “这是什么意思?”

    时尼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并没有把它变成叹息。

    “对于象保仁这样的人来说……一般的人与事都是按时间轴从过去向未来进行的。你们出生在过去,随时间的流逝正比例的生长、变老。”

    “但是,我们‘溯时人’是在未来的某一时间点上诞生,逆着时间向过去成长。‘溯时人’之间结婚,把子孙留到下一个过去。所以,我出生在2001年。现在是1974年,我的肉体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岁。”

    我没有说话,拼命想弄懂她话中的含义。

    “但是,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人存在啊。”

    “我们这样的‘溯时人’是怎么出现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我们毕竟是少数人——为了避免遭到迫害、只好隐藏起来的少数人。听母亲说,从很久以后的未来开始就是这样的。从来没听说过像我这样与普通人相爱的事,所以,没有人知道‘溯时人’的存在,这也是正常的。”

    “那么,一次次与我相见的时尼……”

    “那是……慢慢变老的……将来的我。”

    “你带来的那个少年是?”

    很长时间,我们俩都没有讲话。终于,时尼开口了:“我肚子里有孩子,是你的……保仁的孩子。你见到的应该是这孩子长大后的样子。”

    “……”

    “我们‘溯时人’如果想和普通人一样顺着时间轴生活的话,是需要很强的精力和体力的。所以……今后,为了平安生下你的孩子,我必须按自然的时间方向生活。”

    也就是说,从未来流向过去的负时间轴,对时尼来说才是自然的时间轴。

    我终于理解了之前感到的种种不可思议:为什么幼时的我见到的时尼是个半老的妇人,为什么每次见面时尼都会变得年轻,以及为什么时尼会充满自信的说我们两人是相爱的。这都是因为,我是从时尼的未来向着时尼的过去生活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时尼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那个叫仁的孩子,也许也拥有‘溯时人’的资质,向着过去成长,邂逅了我的母亲。

    但这是无法确定的,因为没有任何证据。

    “今后怎么办呢,时尼?”

    “暂时没法与你见面了。我要在相反的时间轴中养育这个孩子。”

    为什么在外面下起暴雨之前时尼的身体就被淋湿,我终于明白原因了。那是因为时尼是从自己的时间轴中来到我这里的。我也明白了过去几年没有见到时尼的原因,那是时尼生养孩子所需的时间。

    除此之外,我也明白了另一个重大的误解。时尼扑进我的怀里,并不是因为再会的感动,而是因为别离的悲伤。

    我一直爱着时尼未来的姿态,时尼也一直与未来的我想爱着。虽然我们没有共同的回忆,但有一点是我们都确信的,那就是我和她相爱的事实。

    “你刚才说从没发生过‘溯时人’和普通人相爱的事,那我们的情况又如何解释呢?”

    “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从我记事时起,保仁就在我身边了。我的人生中,无论何时都有保仁相伴。”

    也许是那样的。我也无法想象,今后的人生中如果没有时尼会怎么样。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半老的时尼让我做的。我从里面的房间拿出几册日记,交给了时尼。

    “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这是以前的……不,对你来说,使将来的你让我记的。你拿走吧。”

    时尼点点头,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

    那天,在我目光移开的间隙,时尼从我面前消失了。

    第二天,我开始了与时尼一起的生活。睡醒一看,时尼就躺在我的旁边。我并没有觉得奇怪。也许与‘溯时人’在一起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时尼对我倾诉了爱意,希望能够照顾我。

    对‘溯时人’来说,要按我这样的普通人的时间轴生活,是需要很多体力的。但是,表面上看,是你似乎并没有觉得与我生活有什么不便。即使我因为工作整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时尼也总是尽量陪在我身边,外出时也是一样。对我们之间有限的时间,她无比珍惜,唯恐自己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也有预感,这样的生活不会持续太久。就象我与时尼重逢的日子对时尼来说是与我别离的日子一样,我面前的时尼变得越来越年轻,总有一天,与时尼分别的日子一定会到来。时间轴差异那不可抗拒的力量,是远远超越了我们的爱情的。

    一次,我突然想起来什么,问时尼:“你和我一起生活多久了?”

    “从我到这个家里开始?”

    时尼说大概是六年。我的表情中或许有少许的阴霾。我只能再和时尼一起生活六年。

    时尼也对我提出了同一个问题。这样一来,双方就都可以计算出剩下的时间了。

    从过去开始的时间,从未来开始的时间,二者交错时产生的刹那的爱,那就是我们之间的爱情。

    相遇、相爱的方式都非常奇妙,但这爱却是真实的。正因如此,我们才渴望知道对方的一切。

    “我老了以后会变成个什么样的老太太呢?”时尼天真地问。

    “是个可爱的老太太。”我这样回答,“母亲一个人把我养大,但总有人匿名寄钱给我们。我觉得也许那个人就是你。”

    时尼微笑道:“应该没错。我猜,我小时候为我提供帮助的也应该是保仁……我……如果保仁有什么困难,一定会伸出援手的,虽然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力量。”

    援助者应该就是时尼。因为即使今后我慢慢老去,与时尼分离,我也还是会不断的帮助她的。

    但是,对那时的我来说,怎样有效的度过与时尼在一起的有限时间,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这有限的时间在不知不觉间不停的流逝着,我向着未来,时尼向着过去。我们做了很多次短途旅行,拼命制造两人共同的回忆。

    时尼一天天的变年轻,而我则迎来了成熟期。

    积蓄也慢慢多了起来。作为画家的名声也已经确立了下来。

    那时,我在工作中发现了自己真正想画的东西。不,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我,为了时尼。

    我开始画时尼的肖像,因为我想把时尼人生中最闪亮的瞬间凝固在画纸上。

    时尼是理想的模特。我本来比较倾向于画抽象画,但这个时候,我却拼命想抓住时尼的美,把它如实地反映在画布上:时尼穿着白衬衫,微笑着;那细白的手指上,和我一样戴着金色戒指;戒指上有着无限符号的花纹,就象是连接我和时尼的红线的线头。

    这是我第一次画肖像,也将是最后一次。时尼看到那幅画时,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兴。

    “求求你,送给我吧。”

    我本来是为了想自己保存而画的,但是,看到那么高兴的时尼,拒绝的话自然是说不出口——尽管我原想在和时尼分别后,把这幅画时刻带在身旁。

    我努力说服自己,即使是普通人之间的爱,结果也都是一样的。相遇,相爱,然后,总有一天会分离。这分离究竟是生离还是死别,是无法预测的。但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与时尼相爱的生活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接下来,1981年,那个日子来临了。那时我三十四岁,时尼二十岁。这之前,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问时尼。因为害怕所以问不出口,而且觉得即使问了也是枉然。

    那就是,那个叫仁的少年,是否既是我的孩子,又是我的父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时尼就既是我的恋人,也是我的祖母。

    即使向二十岁的时尼提出这个疑问,她也是无法回答的。

    时尼满怀希望的叩响了我家的门。她憧憬着今后与我在一起的生活,脸上闪耀着光辉。对于她来说,那天是与我在一起的新生活的开始。

    而对我来说,却是离别的日子。

    我拼命掩饰着悲伤。时尼是满怀着希望的,我不能给她泼冷水。过去,时尼也应该有过相同的经历,所以我也必须坚强、平和地去面对。

    我向时尼保证,今后的生活将会非常精彩,然后温柔的拥抱了她。与她充满希望的光辉相对,我心底是深深的忧郁。

    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在时间之河中,我无力抵抗。

    我把时尼送给我的日记紧紧抱在怀里,拼命强忍着泪水。

    第二天,我开始了没有时尼的生活。早晨,之前屋子里的时尼生活的痕迹霎时踪影全无。

    时尼的日用品都不见了。洗漱台上时尼的牙刷,化妆桌前的化妆品,也都消失了。

    除了前一天她送给我的日记,所有的东西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走到阳台上,翻着厚厚的日记本。里面详细记录着小时候发生在时尼身边的事情。

    茫然若失中,我读着时尼的日记。我看到了用片假名拼写的“baoren叔叔”这个名字。越往后翻,字迹变得越来越整齐。不可思议的“baoren叔叔”不知何时变成了“bao仁叔叔”,接下来又被写成是“保仁哥哥”。

    并不是今后再也见不到时尼了。这本日记就是与时尼再会的时间表。

    里面记载着何时、何地将与时尼重逢……

    不知不觉,茫然若失的感觉消失了,我拼命的读着日记。

    ‘溯时人’虽不为人所知,但却在很久以后的未来就已经存在了。但是,其起源似乎连‘溯时人’自己也不清楚。应该是一部分人类在未来的某一时点上造成了时间轴的反转。但是为什么要引发反转?这理由无人知晓。同样的,也不知道‘溯时人’的后裔究竟会在过去的哪个时点消亡。从日记中可以知道的只有一点:他们以二十四小时就会向过去回溯一天。所以,他们并不是像我之前想象的那样,连走路、说话的方式都是逆反的。除了这一点,包括他们周围的所有事物在内,时间轴都是向过去进行的。

    我已经知道了时尼的住处、也知道了我们将会相遇的地方。

    我站了起来。

    这回,轮到我做长腿叔叔了。

    那之后,我开始陪伴时尼度过她作为女性的“颠倒”人生。她非常多愁善感、天真无邪,但是……很聪明。这些品质从她的过去就已经开始萌芽了,每次见面之后我都更加确定这一点。

    对于时尼来说,我成了很有包容力的保护者。她把自己因与一般人不同的特殊体制而产生的烦恼,全部都拿来和我商量。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完美的守护者,但我努力尝试着扮演好这个角色。

    过去曾经是我恋人的少女,毫不防备的一心依赖着我。而且,有时……只是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表白对我的爱慕。但对于我来说,恋爱的季节已经结束了。对这个叫时尼的少女,我几乎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我能做的,就只有守护在变得越来越年轻的时尼身旁,给她一些建议,减轻她经济上的负担。

    时光流转。地球上的人口越来越多,文明已经延伸到了大地的尽头。时尼度过了少女时代,开始变成了幼女。

    1996年。终于到了时尼日记的第一页。

    这一页上,记载着与我的第二次邂逅。那时,时尼五岁。

    这个年龄,她连‘溯时人’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来到了日记中记载的时尼家附近,在公寓的屋檐下等待着。

    开始下雨了。马上就要到那个时刻了。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向我奔跑过来。

    那是五岁的时尼。她是为了躲避这场突然而至的雨才跑过来的。

    “时尼……”

    我叫着她的名字。有那么一瞬,时尼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然后,她向我露出了那个笑容?——那个她一生中无数次向我展露的笑容。她抬起右手,给我看她的戒指。我也微笑着给时尼看我的戒指——金色的、有着无限符号的戒指。

    “叔叔是……叔叔是谁?”

    时尼微微歪着头问我。

    “我叫保仁。大概……会是你一生的朋友。”

    时尼好像完全认同了我所说的话,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

    “我很喜欢这枚戒指。”她再一次抬起手给我看了戒指。

    我点了点头。然后我问了她一些事,关于她的生活,关于她的家庭。

    这时的时尼好像没有任何不安。

    “差不多……从今天就开始记日记吧。我也是象你这么大时开始记日记的。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

    “为什么?”时尼问。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加了一句:“就算是为了叔叔吧。”

    “好吧,约好了。我会从今天开始写日记的。”

    “谢谢。”

    时尼转了转那双纯净的眼珠,说:“因为保仁叔叔是好人。从第一次见面起,叔叔就是时尼喜欢的人。”

    我微笑了,却忍不住要流出泪来。对这样的窘态,我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我向时尼告了别。

    还有最后一次……我确定还会再见到她一次。但是,那会是何时,我却并不确定。我时不时会为自己是不是已经错过了这最后的、唯一的时刻而烦恼。

    这一次,将会是我与时尼最后的邂逅。

    不确定何时会与时尼再会的我,就这么一个人生活着。画好合同约定的画,闲暇时就反复阅读时尼的日记。然后,某一天,我登上了二楼。

    那里有一个我当成仓库使用的房间。也许只是心血来潮,读时尼的日记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叫“仁”的少年。想到他与我父母的关系,我上到了二楼。

    二楼放着几十年来碰都没碰过的行李。

    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我解开绳子,一件件的小心取出来。那都是母亲生前喜欢用的东西。从搬家公司将这些东西打包搬来后,我还是第一次碰触它们。

    只有那个又薄又大的长方形箱子包得比其他行李都要结实。

    包装上有母亲的字,写着:仁让我保存的东西。昭和二十一年十一月

    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有些急促,连忙打开了包装纸。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古旧的肖像画,但那幅画却让我惊呆了。

    那是时尼——我所画的年轻的时尼的肖像。

    母,时尼,因结核病于昭和二十一年逝世。为母留念。仁

    画布的反面用墨汁这样写着。

    母亲坚信这幅画是父亲画的,所以当初我说要当画家时,她才会说:“如果你继承了你父亲——仁的血脉的话,一定是非常会画画的。”

    受父亲之托,母亲一直珍藏着这幅画。这幅我送给时尼的肖像画,穿越了过去,由母亲守护着来到了将来。

    肖像画中的时尼是微笑着的。

    第二天,我见到了三岁的时尼。

    时尼独自一人在小巷里踢着石子。

    “时尼……”

    我向她打招呼。时尼也不认生,对我默默微笑着。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与时尼相见了。时尼的日记里是这么写的:在开始记日记之前,她与我见过两次面——虽然‘溯时人’时尼到1946年为止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注视着时尼的脸,以便能牢牢的烙印在记忆里。此时,天真无邪的时尼……

    接着,我看了看时尼的手指。白白的小手上还没有戴戒指。

    现在……是该交给她的时候了。

    我从自己的手指上取下戒指,放在了时尼的手中。我该做的事已经……

    “今后……你还会见到叔叔很多次。祝你有个美好的人生。”

    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么对她说而已。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看不清微笑着的时尼。

    就这样,时间之环完全闭合了……

    再见了,‘溯时人’时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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