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然!程然?!……”
宛如溺水的人重获氧气,四肢百骸的脱力感像落潮一般忽然退却。眼前灰蒙蒙的景象散去,一道白光亮起,越来越亮,刺激的他睁不开眼睛。光线当中,仿佛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在晃荡……
……直到意识完全主导身躯,程然才逐渐睁开眼睛,果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唤自己,寻声一看,原来是邻座的胖子周俊,身上肥肉一抖一抖,满脸哀怨地看着自己:
“你咋了?干嘛突然踹我?……”
“……”
程然好一会儿才完全清醒过来,刚才的刺眼白光,是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他正躺在办公室的模型桌上,身边的泡沫材料散落一地。胖子委委屈屈地坐在模型堆里,他刚才正躺在办公椅上睡得正香,不料被躺在模型桌上的程然猛地一脚踹在椅背上,椅子脚下的滑轮没固定住,于是连人带椅地扑倒在地上一堆新做的建筑模型上面。
“……啊?!没……我刚可能做了一个噩梦……”
程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这是他们留在办公室的第三天上午了。大概一两个小时前,投标部的同事刚刚打印完文本,刻录光盘,封印标书,带着他们连续三个通宵完成的工作成果风风火火地出门了。上午九点,建筑研究六所新鲜出炉的设计投标方案就会摆在评标小组的面前。
六所所长宣布参与投标的成员集体放假补休,等到第二天开标后回来上班。住得近的小伙伴在交接完工作后就陆续打车回家了,程然和周俊住的离单位较远,于是决定先到模型室补个觉,以免在回家途中过劳死。
程然和他的参数化设计小组连续参与支援本院的几个跨中心重大综合投标项目,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了,他最近的睡眠情况非常糟糕。倒不是说睡眠不足或者是失眠,相反,作为建筑狗,做到找个地方随便一靠,眼睛一闭就能睡着可是基本功。只不过最近他做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梦境的内容也越来越光怪陆离,准确的说,是越来越惊心动魄:梦里有时候出现几座连绵壮丽的雪山,雪山脚下如翡翠一般的高原湖泊;有时候出现一望无际的漆黑大海,海上覆盖着厚重低沉的乌云;更有时候会梦见一座巨大巍峨的城市,城市内部灯火通明,而城市外围同样压抑得可怕。
程然非常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去过这些梦见的地方,甚至自己都不曾从任何电视、图片、网络以及一切媒体上见过这些地方。而自己在梦境中,几乎都是非常突兀地出现在这些地方——没有任何提示、引导和铺垫,就好像自己本来就应该在这些地方一样理所当然;而离开梦境的方式却往往令他惊惧万分:
比如今天上午这段短暂的补觉,他便突然出现在这座宏伟的斜拉索大桥上。头顶乌云压顶,闷雷阵阵,仿佛暴雨即将来临,大桥前后两端模糊灰暗,隐隐约约应该是架设在一条巨大的峡谷的两侧山壁上,桥下隐隐传来轰隆的流水声,但他看不到桥下到底有多深,因为一层厚厚的灰雾从桥下流过。此时程然发现自己其实正站在大桥的主车道正中央,身边一辆辆的车辆,拖着红色的尾灯从他的身旁呼啸而过,他本能地想躲开这些车辆,至少能躲到路边去,离开车辆的前进轨迹,可是身体却如往日在梦境中一般,仿佛灌了铅,一动也不能动。
程然意识非常清醒,他肯定自己又是做梦了,正常情况下自己肯定不可能出现在这种鬼地方,并且他脑袋里对这座桥没有任何印象。身体无法动弹,说明自己正处在一种梦魇状态,大脑还没恢复对肢体神经的掌控。
梦魇的次数多了,程然对应这种状态已经很有经验。只要心平气和,先集中注意力在一个手指,或者一条腿上,让手指能够微微弯曲,或者腿能稍微动弹一下下,那么身体很快就能重新得到大脑发出的电信号,也就脱离了梦魇的状态。
于是程然反而冷静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动了动眼珠,四下张望一圈。以前都是希望尽快结束这种状态,重新获得身体的控制权,不过这次他打算在自认为清醒的状态下,好好打量这个梦境世界。
从远处的延伸看,大桥中段微微隆起,高耸的流线型索塔通过两组双索面拉起大桥主梁。索塔中央上好像有字,应该是大桥的名字,不过在云雾的掩藏下,看不清楚。程然是位建筑师,他参观过的单跨最大的悬索桥是湘西矮寨特大桥,单跨超过1.1公里。而眼前梦中的这座大桥,主跨远远超过矮寨大桥,简单的估算,几乎达到了2公里,这在现实当中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工程,️以基建狂魔的工程技术也无法做到。
程然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梦的真实程度:当大风呼啸而过时,缆索居然有韵律地微微晃动,发出呜呜的声音,他甚至敏锐地感觉到桥面的小幅颤动。
“我真他妈是个天才!”程然啧啧叹道:“连做个梦都能构建这么个牛逼的桥出来!”
然而感叹还没结束,他甚至还打算仔细考察一下主梁的结构形式,却忽然发现桥面原本微微的震颤幅度忽然开始变大,越来越厉害,到他几乎站不稳的地步。
程然心里开始慌了,虽然明知是在做梦,而且身体仍然不能移动分毫,但这种震颤感可不是虚假的。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远处的迷雾开始消散了,对面的山体越来越清晰,而且山体也在开始震动——嗯?!山在震动!!
山不光在震动,而且在解体。是的他没看错,山开始了解体。只是解体的方式非常古怪,不像是正常的地震、滑坡或者岩石坍塌,而是在分解——对!是分解!就如同一幅有色彩的画在慢慢褪色,然后从纸上消失,纸张的空白逐渐取代了山体本身存在的位置。
于是桥的震颤越来越厉害了,他看到眼前高耸入云的索塔剧烈摇晃,粗如手臂的钢缆拉索纷纷崩断,桥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剧烈的裂缝由远而近向他袭来,桥上的车辆像火柴盒一样纷纷坠落下去。
“卧槽!要不要这么逼真啊?!”程然心里慌的一比,然而苦于无法动弹,连跑路的反应时间都没有,巨大的主梁已经轰然而断,他瞬间感觉身子一个失重,便随着主梁向峡谷深渊坠去,直把他惊得魂飞魄散,忽然就发现重新能掌控身体了,身体下意识一弹——
——于是倒霉的胖子周俊便被连人带椅地踹翻在了地上。
“对不住对不住!”程然擦了一把冷汗,赶忙把胖子拉了起来,然后两人一脸懵逼地望向散落一地的泡沫模型。
被压垮的建筑模型是隔壁所建筑师老汪的推敲模型。老汪是一个年近50岁,脾气暴躁的老派建筑师。他们小组的工作方式非常传统,老汪天马行空地勾完草图后,便开始直接搭建体块模型推敲空间和造型,不像程然的参数化小组,空间造型通常基于艺术灵感和结构的数学逻辑。因此,搭好体块模型就是老汪的命,上一次他的模型据说是被建筑院的猫给拆了,他大发雷霆了一个礼拜。
罗俊心虚道:“哥,咋办?老汪下礼拜要交方案,也不知道他拍照了没有,要他知道了的话不得弄死咱们。”
程然想了想:“胖子,咱们今天应该是要休假的,人不知鬼不觉的赶紧撤了吧,就当没来过。哎呀对了,你去把猫抓来。”
两人把猫关进模型室里,然后悄悄离开办公室。这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两人都饥肠辘辘,于是去了单位附近的陕西面馆,一人一大碗酸汤臊子面。这个点面馆里也没有什么生意,老板跟他俩挺熟络,端出来面的时候也顺便跟他们聊了起来。
“哎,最近这几天天气总怪怪的啊……”老板用袖口擦了擦汗:“大白天的老是乌漆嘛黑的,云那么低,要下雨不下雨的,又闷热得要命,还不如来场大雨的痛快!”
“可不是咋地!”胖子吸溜着面,含含糊糊应道:“鹏城这边夏天,热点还没啥,就是这鬼天气最让人受不了!哎,老板,空调开大点啊!”
两人吃过面出门,身上感觉黏腻腻的,空气中气压似乎很低,有种让人透不过气的感觉。
胖子在路边等着,程然回单位院子,把自己的车开了出来,两人准备回住处。程然四年前本科毕业,工作了两年,赶上地产、建筑行业行情还不错,他的组长张老大介绍了几个个小私活给他,于是他炒了几个私单后,攒了一小笔钱,最后凑了一个首付,在离鹏城中心区三十公里左右的区域买了个三居室,又买了台二手汉兰达开着去上班。胖子和程然本来是本科同学兼宿舍室友,不过学霸罗俊同学本科毕业后又继续保研了。
罗俊读研期间,张老大升任所长,他的得力手下程然也被提拔成为组长了。尽管在重资历的建筑院里,这么年轻的、还是本科学历的组长很少见,但好在这是鹏城,一个属于年轻人和看能力的城市,而且程然的能力和天分确实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
罗俊读了三年书,毕业时候,赶上了整个行业的下滑周期:鹏城的房价已经贵上了天,政府三天两头出台各种限价限购政策,对于应届生罗俊来说买房暂时是不可能的了。并且这个阶段,大部分建筑公司、设计院都出现了业绩下滑,应届生想找份好工作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不过罗俊好歹也是建筑老八校出身,加上研究方向是比较前沿的信息化和数字建筑方向,因此在程然所在的综合型建筑研究院还是很吃香。于是程然便推荐他来到自己组里工作。
程然擅长结构性思维,他的建筑设计创作天马行空,同时也逻辑严谨,能够很好地将功能和艺术结合;罗俊则精通数学和编程,加上精湛的建模能力,和程然搭档,竟然配合默契,往往能做出令人惊艳的创作出来。程然小组还有三位能力和特色都比较出色的年轻设计师,对新材料、新技术的接受能力较强,于是他们的小组形成了一个参数化特色的设计团队,参与了院内不少创新型的项目,并且在代表本院参与的投标和竞赛中也斩获颇丰,这个小组实在是张老大的掌心宝。
程然一个人住个三居室,觉得有点无聊又有点浪费,而胖子来到鹏城后,便把自己的一个房间友情价租给了胖子,还承担了司机的角色。
此时两人开车行驶在滨海快速路上。天色很黑,黑得完全不像夏天的中午,但海边空气还不错,能见度很高,能看到远处的乌云边界有一线窄窄的亮光,映照得海平面上反射出一线光芒来。来往的车辆都开启了大灯。
程然车开得不快,左侧车道的车辆一辆辆从他后面呼啸而过,留给他一道道红色尾灯。他忽然感觉眼前这景像有点熟悉,仿佛跟早上在梦境中见到的环境有点类似,下意识地打了个机灵。
看来自己真的得重视一下自己的精神状态了。他寻思着,是不是该给自己放个假,休息放松一下。于是他对罗俊说:
“胖子,最近我们这边加班累成狗了,反正上半年这些活,已经够提前完成全年产值要求了,要不找老张请个假,我们出去玩一趟?”
罗俊眼前一亮,“好啊好啊!这阵子累惨了,我都瘦了十几斤了!那你说准备去哪?”
程然瞟了眼罗俊脸上颤动的肥肉,眼角一阵抽搐:“你这个体型……我们去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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