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星入梦

星星一直在那里，只是，我们看不见。

江苏的堂弟第一次来我家，白天带他下河上山，观鱼赏花，他的兴致很高，因为这是在平原大城市难以体味到的山城特色。那晚上干嘛呢？我想骑个电瓶车，载着他，在小城漫无目的地逛一圈。晚上的小城灯火辉煌，连接城内各个片区的桥发着光，映得水面上泛起几条火龙。灯光勾勒出城市的轮廓，几排高楼有棱有角，音乐喷泉跃动着一个个斑斓的光点，就连高处的古塔也不能免俗，披上一层“琉璃”，发出红红绿绿的光。堂弟坐在后座上，半天不响，我扭头一看，好嘛，正玩手机呢，兴许这些东西，大城市的人早就习以为常了。

于是我把车骑出城，转入一条从未去过的路，那里没灯，但能感受到阴冷的寒气从地面升起，钻入你单薄的T恤。堂弟蓦地抬起头，惊问：“这是哪？”我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不知道。”他似乎有些慌张，“我们来这干嘛？”“看星星。”我吊儿郎当地吹起口哨。

大路空阔，四野漆黑，虫声寂寂，寒气侵人。特意减慢了速度，我和堂弟好像坐在摇摇车上。晚饭之后，我终于又久违地听到了他发出的赞叹声，他惊叹于这里的星星又多又亮，我抬头一看，哦，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北斗七星在右手边，这几颗倒还是认得的，但更多的不知名的星将我们包围，我不能说它们嵌在黑夜这块幕布上，因为它们给人的感觉更像是用透明的丝线挂着，高高低低，深深浅浅——这片星空竟让我看出了立体感！堂弟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难言却优美的意境，都忘了拿出手机拍照。看他如此陶醉，我不忍心打搅，只能让车速放得再慢一些。过了良久，车子又骑入城内，看不见星子了，堂弟缓缓开口，“你天天都能看到这些吗？真羡慕。”“怎么可能”我笑着答了一句。随即，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多久没有看到这样多的星星了？我低下头，细细地想，确实很久了。

两年前，我独自一人去到大理。并不留恋古城里的热闹，选择在一个偏僻小村留宿。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下来了，村里又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只好径自出门散步。走着走着，慢慢地就远离了那些稀疏的灯火，乡村土路没有路灯，越往前一步，四周就越暗上一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前方露出一大片闪着光的水面，哦，这是到洱海了。

说它亮，那只是相对而言，因为一点光源都没有的乡野，怎敌得过吸纳星月光辉的洱海。潮一涨一落，哗啦哗啦地响，有节奏，有韵律。顺着潮水，向远处望，一钩残月正从水里升起，虽然今天的月未满，却别有一番风致。我找了个僻静处坐下，面朝洱海。

脑子放空，什么也不去想，忘掉学业上的艰辛，忘掉对前途的迷茫，忘掉种种不如意，甚至忘掉旅途的风光，村庄的安逸，还有中午吃的那一大碗米线。眼里只有星，只有月，只有“海”，呼吸着潮气，耳听着水声，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舒适。

不知该怎么形容那样的景象。水中升月，月淡星满，我想起林徽因的诗句：白茫茫的水面托着密密的星。林才女生活的时代，这种繁星满天的景象应当常见吧，真好。

身后的灯火渐渐熄灭，夜已深了，我拍拍身上的尘土，重新踏上了那条土路。在黑暗笼罩的泥巴路上，天上的星似乎更多、更亮、更满了，原来我来时只顾低头看路，竟错过这样好的星、这样好的夜。

嗨，如今真的很少抬眼望天了，地上有太多的坑，前方有太多的险。有个哲学家就是只顾看天上的星星，结果掉进洞里，我倒是没掉进洞里，可当初那个看着星星跑起来的小男孩，却只能存于我的记忆之中了。那时的想法很简单，无非就是想知道，我往前走，星星为什么也会往前走呢？跑来跑去也没跑出个所以然。

是啊，为什么呢？

老家的夏天，吃过晚饭后就喜欢抬出个竹床，绕着它玩耍，累了就往上一躺，有太奶奶给我摇着蒲扇。印象中每天晚上都能看见满满当当的星，那时眼睛还没近视，一颗就是一颗，不带模糊的虚影。用手指划出一道道线条，这颗连上那颗，那颗连上这颗，画出杂乱无章的一团，只好拿手抹去，再重新连接出一个个小人，他们在天上哈哈地笑着，动来跳去，看得眼花，于是抬起的手慢慢放下，梦里闪着星光的关云长正挥舞着那柄82公斤重的青龙偃月刀与庞德大战三百回合。

太奶奶去世已久，竹床放在杂物间积灰，那把蒲扇也不知所终。我确实是很久没有看看星空了。

搞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就不看了，也许我只顾着赶路，只顾着穿越身前的一片黑暗，只顾着极力看清路上的碎石、坑洞、荆棘，忘了我头上还顶着千万颗星。

走倦了就停一停吧。或者看准北方那颗最亮的星，朝它跑过去，把石头踏碎，把荆棘踢烂，掉进洞里就再爬起来，冲破这重重的黑暗，直至让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向前。

城市的夜幕再度降临，我晃晃悠悠地走在街上，橘黄的灯光在模糊的镜片上折射出团团光晕，抬头看天，很好，什么也没有。